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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王爷,你壮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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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沅音成了太子妃?”

    屋里面,楚家的两姐妹也说到了相同的话题。听见楚汐音的话,楚清音不禁惊讶起来。她原以为在上屏江的事件过后,楚沅音就要退出历史舞台,再也激不起什么水花了呢,没想到居然是时来运转,捡了自己的漏。

    难道这就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可不是。”提起这一茬,楚汐音的脸色同样不太好,也是在为楚汐音曾经下手谋害自己的妹妹的事情耿耿于怀。“邸报传到宁郡时,我几乎以为是他们弄错了。后来得了父亲的书信,才知道你竟是改嫁给了襄王,并且来了漠北。说句大不敬的话,真不知道圣上是怎么想的,叔叔与侄子的妻子是同一个生父的姐妹,这种事情成何体统?”

    “反正对外说的是楚相次女暴病而亡,这才以四女做顶替。对外界,我的来历也只是长史的远房堂妹,和楚家没有任何关系。从明面上挑不出与伦理相悖之处,暗中的那些关节又无人敢轻易点破,所以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吧。”思忖了一下,楚清音道,“当然,圣旨中说是为了补偿楚家所以才令楚沅音代替我,这件事我是不信的。多半圣上只是想要拉拢父亲,让他不至于倒向王爷这边。”

    秦景阳原本就总是被怀疑要谋权篡位,以襄王如今的人望、能力与手段,与六年前又是大不相同,仅仅是将他拴在漠北,已经不能再打消皇帝的顾虑了。而自己虽然说是和楚家断了关系,但这份血缘毕竟是切实存在的,若是秦煜阳百年之后,楚敬宗当真铁了心想做国丈,那么在朝中里应外合,迎襄王回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国丈,那我就给你个更加稳妥的国丈做做——楚清音猜测,这大概就是皇帝的想法。一边是已经断了父女名义、彼此关系冷淡、嫁给亲王的次女,一边是依旧在楚家名下、自己打小宠爱、入主东宫的幼女,楚敬宗会选那一边,自然就一目了然了。

    “罢了,左右木已成舟,咱们再在这里对此品头论足,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楚汐音叹了口气,“你嫁给襄王,总归是要比去往宫中好的。你也知道,我从前与他接触不多,郡王又对他多有偏见,故而我对他的印象也不大好。不过今日一见,倒也是个知冷知热的,对你也称得起上心。漠北虽然偏僻了些,又有战乱,可毕竟是他的地盘,内里又铁板一块,总比在京中受那割人不流血的软刀子强。”

    “可不是嘛。”楚清音笑道,一边不忘了再帮自家王爷在大姐面前再刷点印象分,“他这人看上去不太好相与,实际上处得久了,也就知道他的好了。当初在上屏江遇见河盗,我们两个与其他人失散,想办法回去时,一路上可都是他在照顾着我……”

    楚敬宗给楚汐音寄去的信中,有关这一段的自然说得语焉不详,所以荥阳王妃连楚四再次陷害自己妹妹这一节都不清楚。听了楚清音从头至尾的讲述,她不禁又是气愤又是后怕,恨声道:“楚沅音真是心肠歹毒!你救了她母亲,她居然还有脸反过来害你,简直忘恩负义,恬不知耻!既然司隶校尉的人跟着去了,圣上自然也会对这些事情有所了解吧?居然还真由着这样一个女人做了自己的儿媳妇?”

    他娘和他老婆……也都是一脉相传的深井冰吧,楚清音暗想。当然这话是不能随便说的,于是她只是一笔带过地说了一句:“或许在圣上心中,拉拢住父亲是最重要的事情,在这件事面前,其余小节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吧。只是……可怜了太子。”

    想起那个鬼精灵的秦曦,楚清音也唯有在心中剩下一声叹息。其实从之前送回秦景阳所赠钱袋的这一举动来看,太子已是和他们生分了的,加上一个楚沅音,实际上也不会有太大分别。也罢,这叔侄俩今后走到对立面的几率可不小,若是将感情投资得太多,到时候反倒会更加困扰。

    “不过听你这样说,襄王倒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如此便好。得一真心人,白首不相离,这话说起来简单,却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楚汐音握住她的手,“如今你已寻到了良人,待到澄明的终身大事再一解决,我便再没有什么好惦念的了。至于京中那些人……”她抿了抿唇,微微摇头,“只愿父亲仕途顺利,其余的,便随他们去吧。”

    楚汐音毕竟是长女,和楚敬宗的父女之情也算深厚,当年还未荣登三公之列、只是个京兆尹的楚敬宗为了给这个女儿求一段好姻缘,也是狠狠下了一番血本的。包括楚澄明,虽然是庶子,却因为是长男,故而楚敬宗一样没有亏待了他。虽说丞相大人做事肯定有为自己利益考量的成分在里面,但是眼下这两人生活顺遂,他的功劳也是不可否认的。所以,对于父亲偏心得厉害的这件事,两人虽然为楚清音抱不平,却也不好直接对楚敬宗的错处说三道四。

    楚清音自己对楚敬宗没什么感情,甚至有些鄙视,但她并不会要求大哥大姐也和自己一样同仇敌忾。况且子不言父过的思想也根植于古代人的孝道信念当中,她也不好任意打破。

    “大姐,你放心,我和景阳一定会好好的。”因此,她只是反握住楚汐音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郑重道。“就如你说的那般,皇后的地位虽然尊贵,但那层华丽的外表下面又掩盖了多少血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莫不如在边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至于大哥,”她话锋一转,弯了弯唇角,“他可是也早已红鸾星动了呢。”

    “你能这么想便是最……什么?”楚汐音正连连点头,听见她最后一句话却是戛然收声,片刻后惊喜地拔高了音调,紧接着便是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澄明有喜欢的姑娘了?是哪一家的?谈婚论嫁了吗?你见过没有?觉得怎么样?”

    “这人你也认识,等过几天自己去相看一下不就行了?别把人家吓到了就是。她啊,便是那苏家的……”

    姐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客院那边负责照顾云潇云棠两兄妹的嬷嬷来了,说是两位小主人想娘亲了。毕竟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楚清音见楚汐音面上也透出些倦容,也就没多留她,送人出了院子。

    送走荥阳王妃不多时,秦景阳也回来了。进屋第一句便问:“你知道秦曦与楚沅音的事情了?”

    “大姐刚和我说过。”楚清音回答,耸了耸肩膀,“为了将我那便宜老爹套牢在自己这边,你哥哥也真是蛮拼的。还特地拦着不让消息传到漠北来,是怕你听了之后多心么?左右纸包不住火,他还能瞒一辈子不成?”

    秦景阳抿了抿唇:“皇兄所想的,大概是拖得一时是一时吧。”虽说这话题是他先挑起来的,但男人的心情显然算不得愉快。秦煜阳这么做,就代表着在秦景阳已经许诺永不入京之后,他依旧怀疑弟弟有朝一日会觊觎侄子的皇位。尽管多年来,类似的不信任的表现已经多到数不胜数,但在经历过那样的分别之后,却还是迎来了如此的一个结果,这显然令襄王十分耿耿于怀。

    楚清音看出了他的消沉,安慰道:“皇帝是什么想法,我们也无法左右,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他至少还有要向你隐瞒这个消息的心思,总比毫不忌讳你是否知道的态度好。事态已然至此,再做多想也是无济于事,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好。”听了她的话,秦景阳神情中的阴霾总算散去了些。他走过来,低下头,轻轻在楚清音唇上一碰。“清音,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楚清音笑道,“咱们俩坐在同一条船上,一生俱生一死俱死,比普通的夫妻关系更加紧密。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就算无法从实际上替你排忧解难,至少说些好听的话让你别那么难过,我还是义不容辞的。不过……”她神色一敛,严肃起来看向秦景阳,“我并不是要挑拨你们兄弟、叔侄之间的关系,只是如果真的到了那样一天的话……可以退让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你一定要把握住。”

    “嗯,我明白。”

    远道而来的贵客受到了漠北众人的热烈欢迎。秦玉昭与楚澄明一见如故,听说这位小舅子曾在南梁与北周的其他边境处为官,荥阳郡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大有秉烛长谈、尽兴方休的架势。楚汐音则和苏婧柔迅速发展成了好闺蜜,两人出双入对,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这一点让骨子里是现代人、始终在某些兴趣与观念上不能与旁人合拍的楚清音望洋兴叹。

    至于孩子们,秦家的龙凤胎与苏家的双胞胎早就打成一片,苏骐上次挨了顿棍子,很快又好了伤疤忘了疼,朝两个弟弟妹妹大肆渲染自己随着沐家伯父(其实是姑姑)出去探查铁勒人动向的英勇事迹,惹得秦云潇和秦云棠心里长草,还没三块豆腐块高,便也想体验一把策马奔腾的感觉。拗不过两张包子脸一起卖萌,最终襄王殿下只得从马场挑了两匹开春才出生、性情温顺的小马,并且让张述带着几名王府侍卫亲自看护。虽说最终也只是骑在马上让人牵着朝前走而已,但两个小家伙还是心满意足。

    眨眼间除夕夜便到了。各家都是人丁单薄,索性就都聚在了都护府衙,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年。眼瞧着今年的人数比往常多了一倍,张老夫人一个高兴宣布重出江湖,亲自下厨献艺。刘氏与徐氏自然也是要帮忙的,苏婧柔也能打打下手,至于楚清音……作为三十年的单身人士,她倒是真的会做菜,但自从上次的鹌鹑事件之后,三位夫人已经认定了襄王妃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所以也就善解人意地告诉她:你等着吃就行了。

    “你败坏了我的名声!”愤愤不平地抱怨着,楚清音将核桃仁塞进嘴里,“这下好了,她们都认定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明明是你的错,偏偏却要我来背黑锅!”

    “好好好,是我的错。”秦景阳任劳任怨地替她敲开核桃,在两人的面前,碎壳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一会儿还要吃饭,你要不要先停停?”

    “反正等一会儿开饭时,咱们两个就又互换了。”楚清音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到时候我带着你空空如也的肚子去大吃大喝,你就看着满桌佳肴流口水吧!”

    秦景阳:“……”

    当然,“塞满自己的肚子,让秦景阳无处可吃”,这只是楚清音的玩笑罢了。不过她确实觉得自己最近的食量像过山车一样来回起伏,有时候一天都懒得吃东西,有时候却是手上没拿着什么糕点果脯的就会心慌。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原因,但后来发现当两人互换身体过后,襄王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

    是不是在家里待得太久,整天只关心三餐吃什么,所以吃出副作用了?她曾一度这么怀疑,也挑了匹温顺的良种马来骑,偶尔也和苏婧柔一起在马场附近的空地上兜兜风,感觉自己就像是前世开了高档跑车的土豪一样。这样来了几次,食量虽然依旧不可控,但好歹不像从前那样波动剧烈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张氏等人已经从厨房回来了。虽说没有京城贵族的那些繁琐刻板的规矩,但三将门好歹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年夜饭的丰盛程度自然远非寻常小门小户可比。几位夫人也只是各自做了一道拿手菜而已,其余还是要由府上的厨子们搞定。而在这段时间之内,众人便聚在一处谈笑,待一会儿时辰到了先去祭祀祖先,回来正好吃年夜饭。

    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但是……

    “报——!”一名传令兵高喊着自大门处飞奔而来,在堂下单膝下跪抱拳,大声道:“禀报镇北王、大将军,西北方向有狼烟升起,铁勒人来袭了!”

    这一句话刹那间打破了安详与宁静。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此时两人已经互换,秦景阳下意识要站起身,却被楚清音在下面不动声色地按住,自己则开口问道:“信号是怎样的?可能判断是哪个边镇传来的警报?”

    西北传信不易,因此早在当年划立沧北都护府时,高皇帝便斥用巨资,在七个边镇与乌垒城的沿路上都布置了哨塔,一旦敌人来犯,战事告急之处便点起狼烟,由哨塔依次将消息传回乌垒城,算是在古代能达到的最快的传讯方式。后来在火药被进一步改良利用之后,哨塔的作用被进一步改良,除去传统的通报敌情有无的作用之外,也可通过焰火的间隔与长短传达一些煎药的讯息。

    “禀镇北王,讯号是从东南传来,大概是长野、平兰两镇其中的一个。”那传令兵回答,“讯号是两短一长。”

    两短一长,说明对方是小股游骑,并非大军来犯。秦景阳闻言心下稍安,但很快又绷紧了起来。虽说按照先前得到的情报计算,铁勒人应是最早在二月初时才能卷土重来,但既然情况有异,那便不能掉以轻心,必须严肃对待。

    “我马上点兵,去东南走一趟。”沐铁衣起身道。她走出两步,却又突然停住,神情变得难看起来。

    “铁衣,你最近不是……旧伤复发了么?”张氏是明白自己女儿的难处的,当即便担心地开口。即使是从心里将自己当成了男人,但大姨妈却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转移,该来还是会来的。从前能出阵的只有沐铁衣一人,强撑着也是要去的,但如今却不同了。老夫人有些歉意地看了楚清音一眼,终究是没有主动开口。

    “铁衣你留下,本王去吧。”看见沐铁衣的脸色与这母女俩的眼神互动,楚清音便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当即便道。张氏并不知道她和秦景阳的秘密,在这个时候依赖于襄王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随王爷同去。”程徽见状,也起身道。虽说很想陪着青蘅一起过年,但是事急从权,楚清音身边没个人看着可不行,他是必须要去的。他带着遗憾看了沐铁衣一眼,却在对方的目光投来时立刻变作了安抚的神情,低声道:“白天便是王爷了,不用担心。”

    事情已然敲定,秦景阳自然不会再阻拦,他拉了一下楚清音的衣袖,示意她弯下腰来。“你多加小心。”他飞快地嘱咐道,“凡是遇到无法决定的事情,多询问程徽的意见。不要有太大的负担,一切有我。”

    “放心吧,好歹我也是你们三个一起教出来的高材生。”楚清音握了握他的手,“况且晚上也只是在营中待着,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出了这档子事,年夜饭自然也是没法平平静静地吃了。楚清音与程徽要回去襄王府收拾行装,秦景阳当然也没法继续安稳地坐在这里,便寻思着与两人一同走一趟,顺便再对楚清音耳提面命一番。

    他回过神来,却见那二人已经向外面走去,连忙喊道:“等等!”说着便起身要追上去。不料,许是一下子站起来得太猛了,秦景阳竟是感到一阵眩晕,连眼前都跟着发黑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好险扶住了桌子边,不然怕是要直接栽倒下去。

    “阿清!”坐在他身边的楚汐音最先发现了“妹妹”的异状,赶紧上前扶住秦景阳,“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事……好像只是起身得快了些,有些头晕。”秦景阳搪塞道。他心中也在纳罕,楚清音的身体素质虽然算不得优等,但也不至于如此弱不禁风,她这每天一日三餐吃的东西都补充到哪儿去了?

    他只是随口一答,不料楚汐音闻言,竟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微微惊喜地睁大了双眼;但转瞬间她的神情又化为担忧,不动声色地瞥了站在门口、朝着这边看来的楚清音一眼,嘴上说道:“是临近过年,忙活得累了吧?不然今日你不必跟着大伙一同守岁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着又向楚清音道,“你们先走吧!阿清有我照顾着。”

    “……”秦景阳刚要再追上去,冷不防袖子被大姐在下面偷偷扯了一把。他疑惑地看过去,楚汐音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朝他摇了摇头。

    “郡王妃,”剩下的这些人中,张氏最先反应了过来,“王妃她,莫不是……”

    楚汐音向她点了点头。“张老夫人,可否先借一间客院,再请位郎中过来?”

    “当然,当然。”得到她的肯定答复,张氏也是面露喜色,连连应道。她又偏过头去与徐氏说了两句话,徐氏也用又惊又喜的目光看了一眼秦景阳,站起来笑着道:“郡王妃,随着我来吧。”

    “有劳。”楚汐音致谢。说罢,便像是扶着易碎品一样搀起秦景阳,跟在张氏后面,迈着小步朝后堂走去。

    “……阿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三个女人似是在短时间内达成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共识,而作为当事人,秦景阳却还是一头雾水。乖乖被带到了客房,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出言问道,“为什么要拦着我去送……景阳?”

    看着一脸懵懂的妹妹,楚汐音不由得叹了口气。“阿清。”她说,“你有多久没来月事了?”

    “……”秦景阳脸色一僵。来月事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酷刑,每次结束之后他都选择将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选择性忘掉,所以楚汐音一问到这码事,他当即便卡壳了。

    “你呀!”楚汐音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指来,在秦景阳的额头点了一下,“都是成了家的人了,怎么还糊里糊涂的?这些事情不好好记着怎么能行!”

    “……这和今天的事情有关系么?”秦景阳依旧大惑不解。

    楚汐音彻底没了脾气,干脆也不告诉他了,卖关子道:“等一会儿郎中来了,你便知道了!”

    不多时,郎中便到了,后面还跟着从襄王府赶过来的赵嬷嬷。郎中将药箱放下,朝着秦景阳一拱手:“小人斗胆,请为王妃切脉。”

    都到了这份上了,那就配合着吧,且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秦景阳心想着,便将手递了过去,搁在放在桌上的软垫上。那郎中两指搭上他手腕,摸着自己那三两根稀疏的山羊胡沉吟半晌,终于笑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确是喜脉无误。小人恭喜王妃!”

    确认了心中所想,楚汐音也笑逐颜开起来,对着秦景阳道:“听到了么,阿清?你要做娘亲了!”

    与她的欢欣鼓舞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当事人铁青的脸色。

    喜脉喜脉喜脉喜脉喜脉……

    你要做娘亲了你要做娘亲了你要做娘亲了你要做娘亲了你要做娘亲了……

    此时,襄王殿下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余下这一个词和一句话,在眼前快速地盘旋飞舞着。活了二十七年,他从来没想到,这两个词居然有朝一日也会用到自己的身上;更是没想到,对于两人的骨肉即将来到世上的这个事实,最先知道的居然不是楚清音,而是他自己——以母亲的身份。

    事实上,对于和楚清音成婚后,这一天终将会到来一事,秦景阳在心中还是有所预料的。但是预料归预料,这种事毕竟太超出他的接受底线了,又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发生了,他发现自己很难在第一时间、发自心底地表示出欣喜的回应来。

    “阿清?”楚汐音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妹妹的异常情绪,心中一紧,连忙唤道。普通的女子听说自己有孕在身,大抵跳不出喜悦、吃惊、担忧等种种情绪,而面前这位当事人表现出来的,却是如同听说到天塌地陷了一般的难看脸色。可这对小夫妻两个不是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么,为何襄王妃听说自己怀了孩子,居然会露出这种表情?“怎么了?你不要吓姐姐!”

    “……我没事。只是……太过惊讶了,没想到会……这么早便怀上。”勉强将这句话从牙缝中挤出来,襄王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高兴一些,结果却不太尽如人意。他的笑容落在楚汐音等人眼中,看起来就像是已经做好了偷偷打掉孩子的决心一样。

    楚汐音此时的脸色看上去已经不比秦景阳好看多少了。“你们……先下去吧。”她向郎中与赵嬷嬷说道。两人也看出了气氛不对,很知趣地没有再说什么便悄没声地退下了。

    等房门一关上,楚汐音顿时就慌了神。“阿清!”她似是想要扑到秦景阳身上,又顾忌着对方现在是双身子而不敢贸然动作,“你若是有什么委屈的,尽管说,大姐为你做主!难道襄王他对你并不好?你是受了他的胁迫,才假装出恩爱的样子?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姐姐便带着你走,荥阳王府再不济,也养得起你一口饭吃!”说着竟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无缘无故又背了黑锅,秦景阳不禁啼笑皆非,心中那股无从诉说的烦闷无措倒是消散了一些。“阿姐你先别慌。襄王对我很好,也不存在什么胁迫与假装的问题,是你多想了。”

    “真的?”楚汐音不信任地看着他。

    “真的!不然他何必要为了我大费周章,再办一次婚礼?若是他心中没有我,一早便不会宁可付出与圣上决裂的代价,也要……娶我为妻了。”

    自己夸自己用情至深,这种感觉还真是够尴尬的,不过为了挽救自己在大姐心中岌岌可危的印象,秦景阳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好在楚汐音似乎被说服了,但紧接着便又问道:“那你刚刚听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不见半点高兴,反倒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这是……”看来今天不说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理由是别想过关了,秦景阳急中生智,回答道,“阿姐你也知道,我落过两次水,身子便落下了病根,虽说来到漠北之后一直在调养,但也仅仅是刚有了些起色。先前你问我月事何时来的,我答不上来,也是因为它从不准确。怀了孩子固然是件喜事,但我听人说前几个月是最危险的时候,若是这孩子一不小心没了,该怎么办?再更严重些,若是因为小产而伤了身体,导致今后都不能生育了……我不敢再想下去。”

    还好从前赵嬷嬷的备产讲座没白听,这一通组织起来还挺条理清晰的。将这些羞耻度爆棚的话一股脑说出口,秦景阳的心中已经陷入了彻底的自暴自弃。再没有什么是能打倒本王的了,呵呵。他生无可恋地想。

    或许是因为这些话真的不是一般人能讲出来的,楚汐音一下子就被说服了,脸上瞬间换了一副怜惜的神色:“我的傻妹妹,哪有刚怀上孩子就开始担心这个的?你若是抑郁不振,对孩子也有害处。确实这个孩子来得早了些,但只要你小心养胎,各方面都注意着些,想要小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姐姐虽不能在这儿长久陪着你,但张老夫人与徐、刘两位夫人都是生育过的,自然有经验,你听他们的总不会错。”

    “阿姐说的是。”秦景阳强笑道,“是我想太多了。”

    “先前我要襄王与程长史先走,就是怕他听见你怀了孩子,心神不属,耽误了正事。”楚汐音拍了拍他的手,“你可要打起精神,等他回来,还要给他一个惊喜呢。”

    这个惊喜,本王已经先于王妃一步收到了,秦景阳想。面上点了点头,道:“我晓得。阿姐,先让我……静一会儿,你回去前堂与大家用饭吧。”

    楚汐音似是还有些不放心他一个人,咬着唇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我请赵嬷嬷在外间候着,你若是有事便唤她,知道了吗?”

    “嗯。”

    楚汐音离开了。秦景阳坐在床上,望着挂起帐幔的鎏金带钩发呆了半晌,这才复又低下头去,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这里居然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在强行克服了“本王有孕在身”这个心理障碍之后,再想到这件事,秦景阳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

    曾经他觉得自己会孤独终老,并且觉得就算是那样也无甚所谓;但是现在,他不仅有了心爱的妻子,更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后代。这是他的骨肉,他的血脉,背负着他的姓氏,哪怕将来他死了,躯体归于尘土,名字化作史书上的一个符号,这个孩子也会作为他的生命的延续,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世间最美好的事情,怕是也不过如此吧。

    千里之外,京师。

    时值除夕,整座瑞安城被装饰一新,处处透着团圆和乐的气氛。然而,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皇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看不出半点辞旧迎新、喜气洋洋的气氛来。

    太后宁氏在三个月前忽然患上了中风,入冬后病情忽然加重,如今已难得保持清醒。据太医诊断,这位北周最尊贵的女人能活到年后的几率,不过是五五之数。而且,即便是能够侥幸再多蹉跎一些时日,她也无法再站起来,甚至口齿清晰地说话了。

    九月时秦曦与楚沅音举行了纳征之礼,其中一部分不为人知的目的,便是为太后冲喜祈福。或许也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当初宁太后执意要让楚清音与太子订婚以为皇帝冲喜,没想到如今新娘的人选换了不说,连被冲喜的对象都换成了她自己。

    母亲重病在床,生死未卜,身为人子的秦煜阳自然也不会过得舒心。皇帝原本便身体孱弱,这一下飞来横祸,他更是瘦得形销骨立,脸色也苍白得吓人。文武百官见状无不心中惶惶,以三公为首,三番两次地上书请求皇帝保重龙体,千万别惦记着太后,结果自己却病倒了。

    更何况,太后去世与皇帝驾崩,所造成的影响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太后倘若薨逝,不过是满城缟素,全国举哀,随后便一切如常;但倘若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对于入京的北周朝堂来说,将会引起一场不亚于翻天覆地般的动荡。

    或许有些不明情况的小吏会说了,不是有太子么?太子不是在监国么?然而太子……一想到那位年幼的、还只能称得上是个孩子的储君,列位重臣们都无话可说,唯有摇头叹气。

    起先,刚刚接手政务时,秦曦也是着实有一番出彩的表现的。他显得勤勉好学,诚恳虚心,对于郑之栋等元老恭敬谦让,对于一般的官员也能做到礼贤下士。一时间保皇派的官员们都大为放心,原本宫中总是传出太子喜好玩乐、不思上进的消息,如今看起来倒像是谣传了。也有些心思阴暗的人,揣测说当初的传闻是襄王在朝时别有用心地捏造出来的。一时间这种说法甚嚣尘上,几乎要达到朝中人人信服的程度,但很快,现实就狠狠地打了他们一个耳光。

    “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这便是对秦曦最好的注解。在祖母病倒、父皇无心理政、将大权交予他手上之后,这个机灵而狡猾的孩子便故态复萌,并且由于获得了更甚于先前的权力,而更加变本加厉起来。他很小心,并没有去触碰雷池一步,秦煜阳毕竟尚且在世,他也不可能做出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来;但是从他的态度上来看,却明显是将自己的玩乐看得比治国兴邦更加重要。

    这样的人……便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吗?不少官员都在心中发出了怀疑的声音。现状与过往的对比让他们不可避免地怀念起襄王摄政时的那些日子,但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早已有可靠的消息在私下流传,襄王离开京城时曾向圣上发誓,终此一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也是,太后都病成了这个样子,哪怕曾经母子的关系再如何僵硬,身为人子总该过来看一眼吧?都三个月了还没有露面,看起来是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左丞相府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贵客。

    “郑相!”看到来人,楚敬宗不由得大为吃惊,连忙迎上前去,“这大过年的,是什么风将您老吹来了?”

    “这把老骨头,半截埋进土里了,年节对于老朽来说已无意义。家中又没有什么人,索性出来走走。”郑之栋笑呵呵道,“贸然叨扰,还望楚相不要见怪。”

    “岂敢,岂敢,郑相请坐。”楚敬宗忙道。虽说如今他与郑之栋在官衔上平级,但这位老人的资历、阅历与声望,都是他难以望其项背的。“郑相来访,想必是有要事告知,晚生洗耳恭听。”

    “楚相果然是明白人。”老人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不慌不忙地道,“说起来其实是老朽一个人的事,但是出于同僚之谊,老朽以为,还是尽早给楚相透个口风为好。”

    “郑相请讲。”他越是这副态度,楚敬宗就越是紧张,一时间心里已经转过千百个不好的念头,看哪一个都像是真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待过了这个年,老朽便决定上疏致仕,乞骸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