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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画皮(二)

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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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花子箫重新找到了那画皮鬼。她竟真长了颗花岗岩脑袋,一直在忘川旁同一个位置坐了几个晨宵。她是画皮鬼,浑身挂着水珠子坐在这通风口处,没初见时那么肿,但腐化的肉身已经开始发臭了。

    画皮和一般鬼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恢复能力,所以之前我见到的画皮鬼多半都很爱惜自己的身子,只要条件允许,他们一定会裹着一层人皮防止下面的尸体烂得太快。可是这女画皮显然比一般画皮鬼都要超脱些,身上爬满了蛆,头上飞满了苍蝇似乎也无法影响她惊天动地的爱。对着这样执着痴情的人,连满腹锦绣的美人子箫都犹豫了好久才过去向她摊牌。

    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大概能猜到这画皮会做些什么,没跟着一起去。果不其然,画皮颇具穿透力的凄惨尖叫传遍了忘川两岸,一路直奔黄泉。她用被虫子刨开的手刨着地上的土,疯狂摇头扯着嗓门嘶喊:

    “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啊!!他只爱我一个人,他不可能这样对我!你们嫉妒,你们嫉妒啊啊——!!”

    这叫声实在太惨了,我禁不住皱了皱脸。花子箫是资深老鬼,对她那又恐怖又可怜的模样毫不畏惧,蹲下来耐心地把镜子里的景象给她看。这下可好,惨叫声更高了几个调,我的小心肝都被她叫得乱颤起来。

    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了,花子箫大概也知道此时劝她投胎不会怎么管用,便转身随我离开。

    走了好几里路都还能听见她的哭声,我实在有些不忍:“实在太冤了,难道就不能狠狠惩罚一下她丈夫么?”

    花子箫道:“我已经把折子上交丰都大帝,他死后会在十八层地狱里挨个轮一回。只是这姑娘本身不愿意进鬼门关,若错过了投胎的好时机,却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点点头:“那明天我们再来劝劝她罢。”

    花子箫停了一下才看向我,答道:“东方姑娘,你还要与我一起来?”

    “当然了。”

    花子箫点点头,反应依旧是淡淡的,但眼角同样也有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明天我来停云阁接你。”

    回到停云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客厅里烟雾缭绕,中间摆了个方桌,老爹、颜姬、谢必安、汤少卿正围成一圈搓麻将。

    汤少卿格外严肃地盯着眼前的牌,像是每块麻将上都写了经文一样念来念去;谢必安挑着一边眉毛,斜眼看着他;老爹一直被人叫成老王八,那耐心可就是非凡的好,用小钩子往他的烟斗里塞烟草,还不时吹一吹;只有颜姬脾气不咋地,一只金靴子踩在板凳上,一手撑着下巴,一脸不耐烦地瞅着少卿:“再看那九筒都变麻子爬你脸上了,快出牌啊。”

    少卿惊道:“你居然偷看我的牌!”

    颜姬翻了翻妖媚的眼睛:“那柱香都快烧完了,这种水平你还打什么牌,回去生孩子好了。”

    终于少卿还是出了一筒,颜姬用拇指和中指弹了二三筒:“汤记小饼子,吃了。”

    “你……你吃我!”

    “就吃你,怎么着。”颜姬笑得花枝乱颤。

    老爹这才不紧不慢地含着烟斗摸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刚好少卿看见我了,射向我的视线直冒精光。我绕到他身后看了看他的牌,又看了看颜姬的,觉得这么好的手气被少卿打成这样也挺不容易。不过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打麻将。

    我在少卿旁边坐下,帮他出了一次牌。

    “媚媚回来了。”爹吐了一口烟,夹着烟斗,单手弹出他的牌。

    谢必安吊灯下的脸是蛮英俊,却怎么看怎么不像善类:“娘子帮衬着小王爷,小王爷若再输,面子岂不是丢大了。”

    颜姬吐了一口气:“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我抬着眼皮子地看了他们一眼,见少卿又把手放在毫无逻辑的牌上,直接拨开他的手出牌,把老爹吃了。而少卿这家伙手气不是一般好,他摸来的牌几乎都是哗啦啦一个色儿,加上我在旁边帮忙,不出几轮下来骚狐狸和无常爷的脸色都变了。

    “媚媚,这牌我们待会儿再打,先谈正事要紧。”

    还是爹最懂我,但我岂能轻易放弃,摸了个牌用中指拇指读牌,把牌往外一推:“清一色,胡了。”完毕把手摊开,接过老爹的烟斗吸了一口,正眼也不看那俩男人,朝他们几个勾了勾手指头。

    “夫人,果然还是你最厉害。”少卿热泪盈眶地搂着我的肩。

    “怎么可能,这是巧合吧……”颜姬一脸不可置信。

    “娘子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我们再来一盘切磋切磋。”谢必安不卑不亢地推出银子。

    这群少爷王爷无常爷想跟我斗,也不看看我以前是混的是什么地方。我内心充满鄙视地含着烟玩,谁知老爹感动地拍拍我的肩:“看你们如此融洽,为父想三天后的婚礼也可如常举行了!”

    其实我不会抽烟,以前为应待丽春院的特殊场合,抽烟的架势倒是学了个十足。被老爹这样一说,那烟直接从鼻孔里喷出来,我被呛得狂咳飙泪:

    “什,什么……”

    爹放情地洗牌,从迷雾中抬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为父心意已决,三日后为你们四个举办大婚!”

    老爹看事情一向标新立异,诸如夫妇麻将桌上和乐融融,是以促成凤凰于飞,百岁之好。

    三更天时我隐约听见颜姬抱怨太累,他们才总算散伙入寝。

    这强媒硬保的事实在有点恐怖,但又找不到任何措辞推脱,翌日清晨我从噩梦中惊醒,轻手轻脚下楼准备去厨房里拿点凉馒头,却看见一个素衣男子的背影。

    他的头发到腰长,此时以青丝松松地系在背心,几缕碎发垂在肩头,隐隐露出下面清秀的侧颜。原本以为是少卿,但少卿头发没这么长,肩膀也要更宽一些。这男人比较清瘦,也不似颜姬长了一头银白的发。见他在厨房里忙里忙外,我刚想开口问是什么人,他却闻声转过头来,愣了一下:

    “已经起来了?”

    “无……无常爷?”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严重受惊。

    “又不是第一次见我,你那是什么脸。”

    直到看见他有些藐视人的眼神,我才松了一口气。是平常的谢必安。可是看他一边拿碗筷一边盛稀饭,还穿得这样随意居家,实在无法和拿招魂牌顶高帽飞来飞去的勾魂阴帅联想到一起去。

    没发多久呆,他已把稀饭和馒头放在我面前。和我对望了一眼以后,他又补充道:“那是什么表情?里面没有加人肉人血。”

    “你怎么一大早就起来做饭了?”

    “无常的司职忙得很,日日早出晚归,娘子以为我跟你一样闲么。”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亲自下厨做饭?这种事吩咐丫鬟去做便好。”

    “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出生便有丫鬟做饭吃的。真是不知疾苦的大小姐,若没人伺候着,你迟早得饿死。”

    也不知是否发型衣着改变的缘故,谢必安这一日的杀伤力比以往小了很多。他的头发又长又厚,放下来把脸衬得更加秀气俊俏了。其实相较花子箫,我更喜欢谢必安这样的长相。谢必安生得俊,但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让人觉得真实。花子箫好看得有些太离谱了,性格也是虚虚渺渺,真似一缕飘在阴间的幽魂。

    喝了几口稀饭,我向谢必安道了谢,正准备朝外面走去,他忽然递给我一面镜子:“这是生前镜,正面照生前的人身,反面照死后的鬼身,你先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为什么?”

    “看你是个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脑子也不大机灵,遇到不熟的鬼可以用这个照一照,不然被人骗走吃了孽镜大人恐怕要弄死我们几个。”

    “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我横着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没早点看出你的长舌头么?”

    谢必安回瞪我一眼,仰着下巴指了指窗外:“外面那个,别告诉我才认识他几天你便看中了他的内在。”

    我向窗外探头,竟看见站在楼下的花子箫。

    谢必安道:“他的鬼身确实不像同类那般吓人,但性格还真得小心一些。这阴间能把他看透彻的人,恐怕就只有他自己了。”

    …………

    天微微亮,回魂街上只有几缕飘忽的鬼魂。纸钱行的白纸飘出来,像是大雪一样飞了满街。

    我跑下楼朝花子箫挥挥手:“花公子,这么早?”

    花子箫道:“我把你吵醒了?”

    “你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怎么吵醒我?是我一夜没睡好……”我打了个呵欠,“走吧,还是那姑娘的事要紧。”

    “好。”

    他朝我微微一笑,与我并肩往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鬼和人确实有很大差别,或许是要敏锐一些。和花子箫一起走在回魂街,我忽然发现这条街和阳间的很多街一样,走着走着,便有了似曾相识之感。像是曾经来过成百上千次,只是一次也记不住了。

    我们又一次来到忘川河畔,却意外地发现那个画皮女鬼已经不在了。两人在河畔附近找了半晌都没发现她的踪影,决定回城里问问鬼卒她是不是已入城,可是顺着河畔往回去的方向走了一段,忽地看见对面的黄泉路上有一个眼熟的美貌女子。

    女子面前放了一个大铁锅,她刚为锅底下的火焰添加了一些干柴,便站起身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花公子,你看那个姑娘。”

    花子箫朝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你认识她?”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眼熟?”

    “不曾见过。”

    “……她是那画皮老公找的情妇,我应该没看错吧?”

    花子箫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好像是她。”

    其实这女子又年轻又貌美,绝对有让男人过目难忘的资本。我也想过在幽都美人的眼里,再是美人也不过是块画上的元宝,但没想到花子箫竟直接把她忘了……

    我道:“她居然也死了?”

    花子箫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声:“是。不过可能和你想象的略有差异。”

    我正想问原因,那女子看见了我们,在对面朝我们挥了挥手,大声说了一些话。但水声太吵我们什么都听不见,她又指了指面前的铁锅示意不能离开,让我们过去。

    我们随便搭了一艘船过了河。那女子赶紧迎上来:“公子,姑娘,昨天我实在太失态了,还请你们原谅。”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花子箫。他摆摆手:“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这是怎么回事……”

    “哦,忘记了,我还披着那小贱人的皮。”女子拉了拉自己的脸皮,“昨天大半夜的,我就回了一趟家,把这新衣服拿来穿上了。怎样,还合身否?”

    她提着淡粉色的裙摆原地转了一圈。近看了才发现她和七月半遇到的鬼画师一样,有一张假到不行的脸。只不过她身上披的是新人皮,肌肤还没有死透,顶多只是脸上神经不自然而已,并不会觉得像披了尸皮。

    花子箫道:“姑娘开心就好。只是,你就这样把丈夫和他情妇的肉都煮了吃么?”

    “不,小贱人扒了皮的尸体已经被我扔进奈河。这里只有我官人的肉,不过这里头的水也是奈河里的水。”

    花子箫轻叹了一声:“未经丰都大帝亲自批准将人扔进奈河,是会下无间地狱的。或许你的情况会酌情发落,还有希望离开无间地狱,但永世不得超生已是定数,你不会后悔么?”

    “我不在意。”画皮嫣然巧笑,“只要有机会出来,就这样披着人皮过日子也未尝不好。以后我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想让什么男人爱上我,什么男人就会爱上我。任何人的丈夫都可以是我的丈夫,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一样。”

    “但是,一旦他们看见你皮下的真正的面目,别说爱了,恐怕会吓得一病不起,这也无所谓么。”

    “……那又如何呢,即便我不变成画皮鬼,也不会有人真心待我。就连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丈夫,也一样……”她走回锅旁,用一个大勺子在里面捣了捣,一些黑乌乌的头发和切断的手脚浮了起来。

    重新搭了一个驶过的便船,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死人脸皮上森森的笑容,浑身都不自在。

    在这世间上,不知有多少才子美人的佳话都是这样,开端美丽,结尾恐怖。

    …………

    原本花子箫想送我回幽都,但船还没划到对面,空中就下起了大雨。花子箫从船头拿了一张翠绿色的布匹盖在我们头上,看了看远远的鬼门关:“早知道会下雨就弄一辆马车来。现在马车多数都被租赁走了,一路走回去又太久……东方姑娘,要不你先到我家里去坐一下?”

    “你家在何处?”

    其实此时我们的距离并不近,但那块布匹盖下来就把空间压缩得很小,像是船稍微晃一下我就会摔到他身上。花子箫还是穿着大红的衣裳,那印着深绿叶的翠绿布匹盖在他的黑发上竟没有一丝违和感,反倒把他的面容衬得更艳丽了。

    “在忘川上游,这里过去会比较近。”

    “好。”

    花子箫没再回话,只是低垂着眉眼对我微微一笑,便望向了忘川的尽头。

    雨越下越大,但坐在我们对面身材健壮的男子像是没了感知,一双眼一直瞅着对岸的鬼门关,从头到尾连脸上的水都没有擦拭一下。

    “这位壮士,这里还有一块布匹,要不要挡一挡雨?”我把另一块布递给了那男子。

    男子这才回过头,摇了摇脑袋:“不必了,终于要到了,我马上过河。”

    花子箫道:“我在阴间待了这么多年,还很少见人这样急切地想入鬼门关。可以问问原因么?”

    男子抓了抓头,暴雨中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我要进去找我的主子。”

    花子箫道:“如此忠心,实在难得。”

    男子怔忪片刻,突然抱头痛哭道:“不,我不忠心!是我害死了她!我的男主子为娶他的情妇进门,在我和她的饭里下了药,害我对她做出不忠不义之事,还害她被浸了猪笼,是我害了她!!”

    我和花子箫对望一眼,都不由回头看向远处正在煮活人汤的画皮鬼。

    我道:“既然你知道这样是错的,为何还要对她……”

    “我是她的家奴,从小就喜欢她!你问问你身边的公子,又吃了药,又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她还这样主动,哪个男人能忍得住!我本来是打算事后就带她私奔,但是……”说到这里,男人又哭了起来,“生前是我没用,我出生卑贱,我配不上她,但现在我们都死了,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我的心意……”

    花子箫沉默了半晌,道:“倘或她死了,样貌与心性已不再是当初那般模样,你还愿意和她在一起么?”

    刚好这时船已经靠岸了。

    男子从船上跳到岸上,回头对我们说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介意。因为这一次我就是再死一次,也要带她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转世投胎。下辈子,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男子连擦去雨水的精力都没有,便朝着雾气蒙蒙的鬼门关跑去。

    那道门前永远吵吵嚷嚷挤满了新魂,此时几个判官和勾魂正在整合队伍。在这大雨中,那些散魂新鬼每一个看上去不显眼,你却永远不知道他们生前发生了多少故事。

    …………

    大概是这画皮的小插曲让我心情有些恍惚,船夫摇起了橹也不曾留意,身子一歪,兜里的生前镜掉了出来。我拾起镜子的时候,刚好是照鬼身的反面,里面映出了花子箫现在的模样。我见他没有注意,便偷偷把镜子翻过来,以正面照了他一下。

    看见镜子里的倒映,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其实脸还是一样的,但出现在镜子里的,真是一个青丝如云长袍飘逸的仙人。

    一个出尘的仙人,竟然会变成这种鬼魅的样子……到底要经过多少年的阴间生活,一个人才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我出神了小片刻,把镜子收回怀中:“刚才那一对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花子箫这才重新低头看着我,眼中荡漾着浅浅的笑意:“实际这样的事在阴曹地府有很多。看多了,也就会淡一些。何况情爱原本如此,腐朽彻骨,至死不渝。”

    船在忘川上游停下来,我们到了花子箫家。他家前面有一片竹林,雨落风吹,竹林里便是一阵枝叶清响。穿过竹林,里面有一片红色的宅院,牌匾上面题书“花府”。

    进入府邸,花子箫吩咐侍女拿布巾为我擦拭头上的雨水,然后自己进屋换衣服去了。观察了他的宅院,才发现这里真是个书香门户。仅仅是一个客厅就摆满了笔墨和纸张,墙壁上也挂了许许多多的山水画、花鸟画、仕女图。不过仕女图里的女子不论姿势衣裳变化再大,脸始终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一张——花子箫已故的妻子。

    不一会儿,他换了一套淡紫色的衣裳出来,见我正盯着那些画像看,走过来说道:“画技劣拙,还请姑娘不要见笑。”

    “很好看。”我盯着那一幅幅仕女图,“这些……都是你的妻子么?”

    “嗯。”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与她阴阳两隔。当时我以为你是人,就想你妻子可能死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她应该是还活着,对么?”

    “或许吧。”

    “你不知道?”

    “如果真去查,我可以查到她在哪里。但我知道即便还活着,她也早已不是同一人。”花子箫抬头看了看那些画中美丽的女子,“画这么多画像,仅仅是因为情难自控。其实,早该放手了。”

    看着他认真观画的侧脸,我笑道:“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曾经对一个人这样痴迷过。”

    花子箫转眼回了我一个笑容,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也不知是没兴趣,还是已经完全了解,总之有点尴尬。

    黄昏时分雨稍微小了一些,我向花子箫借了一把油纸伞准备离开。

    花子箫撑着伞送我出了竹林,我抬头看看天:“花公子请到此留步。”

    “不能让一个姑娘在天黑后单独回家。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走吧。”

    花子箫难得态度如此强硬,我却实在觉得老麻烦他不大好意思了。我道:“这……恐怕不大方便。”

    “何来此说?”

    “公子应该知道我家有三任夫君,如果他们知道我到过你家……可能会不大方便。”

    花子箫怔了怔,道:“失礼了,我没想到这么多。那我送你到河岸边。”

    他送我到竹林边缘的忘川旁,把伞递到我的手里。我接过伞,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竟自己神经兮兮地抽了一下手,重新握住伞柄,抬头看了他一眼。

    油纸伞和雨雾的淹没中,他的眼睛比平时更黑且深邃一些,睫毛投落了明显的阴影,就连声音也比平时温柔了许多:

    “东方姑娘,路上请小心。”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忘川旁嘱咐了我一句“路上请小心”,回去以后,我竟一个晚上脑子里都糊里糊涂的。

    三个夫君回去准备老爹所谓的婚礼去了,这一夜不在,家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明明大好的日子即将到来,不明所以的,我闭上眼的那一刻,突然想起花子箫白天说的一句话:

    “情爱原本如此,腐朽彻骨,至死不渝。”

    接下来,我像中了邪一样跳下床,穿上衣服带上油纸伞,离开了停云阁。

    …………

    ……

    “公子正在梳妆,请东方姑娘在这里稍等片刻。”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脑子真是被门挤了,再是被花子箫的美|色诱惑,身为一个姑娘家,也没道理大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送伞。

    以前我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就算是十四五岁的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自从死了以后,真是什么荒唐我便来什么,脑瓜子真是进水了。但现在走的话似乎又显得有些不礼貌,还是在花子箫门外打个招呼然后走人比较好。

    不过听说花子箫在“梳妆”,我有些意外。

    虽然认识他的时间不长,阴间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现象也很严重,但我一直以为花子箫是天生的美人,不像颜姬那样动不动就搔头弄姿,没想到大半夜的也会梳妆打扮,而且还花了这长时间。

    我一边瞎想着花子箫对镜贴花黄的模样,一边笑着进入了花府后院。

    一抹冷冷的苍白月光细染了庭院,院中满目枝头红花如绣。也不知是否即将大婚带给我的惊吓太大,这一夜月色瞅着特别凄冷,别院里也安静得像块凌晨的坟地。若不是前院里偶尔传来开门关门的吱嘎声音,我会以为自己双耳已然失聪。

    后院回廊重重,直通好几座红宅,我正暗自揣摩花子箫的卧房是哪一间,却在这庭院里看见了一片比月色更森白的东西。

    最初我以为那不过是个吓人的雕像。但眯了眯眼睛,却发现那团白色的东西居然会动。一瞬间我惊得动都不敢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无声动着东西……

    那是一架人的白骨骷髅。它正坐在地上,面前的红木矮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各色颜料,桌子上方吊着一排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毛笔。骷髅背对着我,正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拿着毛笔在砚台上蘸了点墨,对着桌面上铺着的东西画画。

    红色花瓣从枝头飘洒,像是回魂街满天飞舞的纸钱。它们旋转着落下,落在桌面铺着的美人皮上。骷髅伸出细长的指骨,轻轻捻起那片花瓣扔到一边,又继续在美人皮脸上描描画画。

    大概是因为环境实在太安静,再是细微的动静都可以发出声音惊动那骷髅。我连伸手捂住嘴巴的勇气都没有,浑身僵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骷髅补了几笔以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东方姑娘,我已命人请你在外面等候。这样贸然闯进来,是否有些失礼?”

    是花子箫的声音,是从骷髅的方向传过来,但却没看见骷髅的下颚骨动一下。我正琢磨着花子箫在哪里,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既然进来了,就请先坐罢。”

    “花……花公子,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你不是看到我了么,我在这里。”

    终于,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是桌子上的人皮。

    手中的油纸伞咚的一声落地,我双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直接夺眶而出。

    看着骷髅把人皮从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抬起来,像穿衣服一样把手伸了进去,我终于惊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转身拔腿逃跑了。

    跑了几步我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下深院里。

    森白的冷月中,花子箫披好了人皮,隔着重重繁花遥望着我。月色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美丽浓烈而倾城,眼睛一如既往深沉莫测,只稍眯起一些便剩一片幽黑,让人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