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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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耶路撒冷又停留了几个月,目睹了即将回国的狮心王理查与萨拉丁在雅法进行的最后一场战役。但这些对于他是毫无意义的。在他被吊死的那天夜晚,似乎所有的事情在一瞬间都失去了意义,他不用再躲避阿萨辛的追踪,因为他自由了。

    自由的感觉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再陌生,但卡斯尔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设法弄到了一口很大的棺材,在耶路撒冷找到了一个很小的住处,他和纳撒内尔就住在那里。每当夜晚来临,那种其妙的饥渴感便会袭来,他总是很小心,像完成一场出色的暗杀一样去吸食人血,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知道这样能使他活下去。

    但纳撒内尔不需要这些,他从那晚之后就彻底陷入了沉睡。卡斯尔一度怀疑他已经死去,因为纳撒内尔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但他的身体一直没有腐烂,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卡斯尔推测他可能变得和自己一样了,但他诅咒过自己,所以才会一直沉睡。

    每次狩猎回来,卡斯尔都会小心翼翼地打开棺材,看到纳撒内尔安静地睡在里面,然后蹑手蹑脚地躺进去,躺在纳撒内尔身边,卡斯尔有时会盯着他的侧脸很久,直到太阳重新升起。他不知道纳撒内尔何时会醒来,但他不想失去他,他只想一直让纳撒内尔陪着自己,这样的想法很自私,也是第一个不经过深思熟虑所做的决定。在他意识到自己是不死之身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将纳撒内尔也变成这样。

    “一起回家”的那句轻声呢喃时常回荡在卡斯尔耳边,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听到的,因为那时的自己似乎毫无意识,但那句话一直萦绕在心间久久没有散去。

    他决定带纳撒内尔回到英格兰,即使他对耶路撒冷有诸多不舍。

    一一九二年春天,国王理查从阿卡上船回到英格兰。卡斯尔也在其中,他看到许多基督徒流着泪,望着耶路撒冷的方向,懊悔地大声祈祷着期望以后能再回到这里。他不能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当他听着那些祷词,那一声声虔诚的呼唤,总能回想起和父亲见过的那个主教,他用肥厚的嘴唇说着同样的话语,然后将刀子□□父亲的身体,夺走他的生命。

    当卡斯尔终于回到欧洲的土地后,他将纳撒内尔安顿好,就开始着手调查自己的身体,他试图找出自己变成这样的原因。

    一个月后,在他狩猎完毕回到住处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纳撒内尔的棺材前站着一名黑衣人。他看上去有些眼熟,但他想不起来。

    窗户打开着,微风吹起那人的衣角,皎洁的月光像一层白色的霜落了满身。

    卡斯尔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黑衣人弯下腰,抚摸着棺材里纳撒内尔的苍白的脸颊,“他可真美,卡斯尔。”

    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别碰他。”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他。我们有七年没见了吧。”黑衣人说着摘下了兜帽,露出了同他一样的黑色头发,只不过他的头发比卡斯尔要短,胡乱扎了个马尾,看上去干练简洁。

    不速之客有着蜜糖颜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正紧盯着他。这让卡斯尔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一定见过他,但回忆不起来在哪里。

    “一一八五年。耶路撒冷。麻风国王。”狄特里希笑了起来,从卡斯尔的表情他知道对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谁。

    “你是——那时在国王身边的暗卫!”卡斯尔倒吸了口冷气,虽然他当年未见对方的全貌,但是过了七年,狄特里希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是的,我在国王身边陪了他二十四年,从他出生到死亡。”狄特里希朝他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抚摸卡斯尔的眉毛,“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比如你如何死而复生,又为何会对鲜血产生饥渴。”

    “你难道对自己的身体不好奇吗?”狄特里希进一步说道,他喜欢欣赏对方脸上恐惧的神情,“你对不老不死的生物没有一丝好奇吗?”

    眼前的狄特里希充满活力,他的皮肤好像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精美饰品,几乎细致到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一双薄而锋利的嘴唇像是沾染着最红的浆果汁,他张开嘴露出洁白的尖牙,径直朝卡斯尔的脖子咬了下去!

    卡斯尔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按倒在墙上。但对方只是咬破了他的皮肤,并没有吸血。狄特里希擦了擦唇角,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你的血真苦,年轻人。”

    卡斯尔迷茫地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血,舔了舔手指,“并不苦。”

    他不知道狄特里希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对这个世界并不了解。然后他听到狄特里希的声音像是审判者一样——

    “你像个最低等的生物在这个世界里活着,仅凭自己的本能,仿佛野兽。你想一直这样下去吗?”他抓起纳撒内尔的头发,像提起一只小兔子,而金发男孩毫无知觉——他已经永远沉睡了,“你也保护不了他。”

    一把长剑横在了狄特里希面前。他毫不吃惊,但随后松开了抓着纳撒内尔的手。

    “你打算怎么办?一辈子躲躲藏藏,像老鼠一样活着吗?”狄特里希说着,余光扫了一样躺在棺材里的金发男孩,“你又打算拿他怎么办?”

    卡斯尔慢慢收回了剑。狄特里希知道他的内心在挣扎。

    “让我来告诉你更多的事。”

    “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帮我?”

    “我是——”狄特里希微笑起来,眯起蜜糖色的眼睛,“一个生命长到难以打发的人。”

    ***

    狄特里希从深夜一直待到黎明,在他的指导下,卡斯尔赋予了纳撒内尔血契。

    “如果你那么在乎他,就给他‘血契’。”狄特里希这样劝说他。

    卡斯尔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提议。他将自己的血滴到纳撒内尔的额头上,血液自动形成了一个十字。

    “我,卡斯尔斯特林,愿与被我所转化的纳撒内尔——”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说道,“纳撒内尔斯特林缔结血契,我们将彼此的生命缔结于此,该隐作证,血契可成。”

    仪式结束,卡斯尔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纳撒内尔,轻轻凑到他耳边说道:“从今以后,你就叫纳撒内尔斯特林。”

    当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时,狄特里希下意识地用兜帽遮住了脸,而卡斯尔则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阳光下,丝毫没有被灼烧的顾虑。

    “你身体里存在的真是少见的亡灵。”狄特里希扯开卡斯尔的衣领,露出那个奇怪的形状,“它令你不畏惧阳光,却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知道它的代价是什么。我闭上眼,试图回想起我与卡斯尔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面容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他强大又独当一面,仿佛有他在一切都不用我担心。

    而他现在坐在狄特里希面前,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看着面前古老的吸血鬼。他才刚刚来到血族的世界,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样适应,他该做些什么以融入这个世界。

    从来没有人给予他帮助,而他要保护的人——纳撒内尔,此刻正躺在棺材里沉睡。我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拥抱他,他看上去太憔悴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卡斯尔。一种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我多么想冲上去亲吻他,安慰他,告诉他以后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纳撒内尔会回来,会保护他,而不是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我该走了。”狄特里希拉紧了斗篷,“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卡斯尔点点头,看着对方像一缕黑烟般离开了自己的住处。然后他轻声拉开棺材,躺了进去,一抹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像是在他脸上撒了一把金色扬沙。他将棺材盖推回原处,侧卧在一片黑暗里,看着纳撒内尔熟睡的脸,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抱住了那具冰冷的躯体。他们离得很近,以往这时候,这种距离可以听清彼此的心跳声,但棺材里一片寂静。

    卡斯尔就这样抱着纳撒内尔,终于合上眼准备睡去的时候,他将嘴唇慢慢贴上对方的脸颊,落下了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仿佛蝴蝶在纳撒内尔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好梦,纳撒内尔。”接着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一下,“我们已经回家了。”

    “是啊,我们回家了,卡斯尔。”眼前的影像模糊起来,我像是被突然拉回了这个时空,德库拉已经离开了,偌大的地下室只剩我一个人。

    我半跪下来,头抵在石台旁,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它们滴在地上,冲淡了血迹,也将记忆里的尘埃一点点冲刷掉。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看见的就是回忆,它们真实发生过。我爬起来,用手肘支撑在石台上,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我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德库拉告诉过我,一天之内不能过多地为以诺基石续血,因为伤口不能愈合,会造成大量失血。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迫切地想看到卡斯尔,哪怕不能触摸他,不能和他说话,我也想看看他。

    我太想念他了。

    这股强烈的想念几乎要剥夺我所有的理智,让我忍不住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又一道伤口,就像吸食鸦片一样让人上瘾。

    我疲惫地趴在石台上,看着手腕上的血像溪流汇入大海一样流进了以诺基石,慢慢合上了眼。

    等到纳撒内尔再次醒来时,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从人们的穿着可以看出时代的变迁。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巨大的棺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推开棺材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全身的关节似乎都老化了,他的身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僵硬。他知道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的地下室,但他也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里。

    他怀疑自己还在耶路撒冷,但他又感觉已经过去了好久,沉睡之前的最后一幕,是自己把匕首深深□□了胸口。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伤口并不存在。而自己身上穿着奇怪的衣服——不像是费萨勒给自己的那件。纳撒内尔脱下衣服,想站到镜子前检查自己的身体。

    但镜子里没有他的影像。

    他惊慌起来。但他还是仔细察看了身体。没有伤疤,没有鞭痕,他的皮肤洁白光滑仿佛新生婴儿。他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同时感到口渴,但他不敢喝水。因为他隐约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血。

    鲜红的液体。

    正当他思想挣扎时,一阵脚步声传来。纳撒内尔匆忙穿好衣服,仿佛一只偷腥的猫,躲到角落里藏起来。

    “我知道了,加洛维,他是卡斯尔留在这里的,我们负责照顾他……至于你说的那些,他现在还在沉睡,我们就和照看一口棺材没什么区别——”

    地下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金色头发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很年轻,还有一双碧绿的眼睛;而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位,显然年纪要稍微大一些,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有一头蜷曲的褐色头发。

    金发青年是艾尔默。

    “人不见了?”艾尔默回头看了一眼加洛维,对方也看着他,然后耸耸肩表示不知道。两人进来环视着地下室,吸血鬼夜视力极佳,很快就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纳撒内尔。

    “出来,小家伙。”艾尔默伸出一只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们不会伤害你。”

    “他醒了。”加洛维说。

    “你苏醒得太突然了,我想我们需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艾尔默拉过不安的纳撒内尔,将手放到对方的头上,就像安抚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我们是你的同类。”

    “同类?”纳撒内尔重复道,仿佛还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你们又是什么?”

    “吸血鬼。”艾尔默看上去倒是十分有耐心,然后他回过头对加洛维抱怨道,“这不公平,他明明比我们都要年长,我们却要照顾他。”

    加洛维对上艾尔默的目光,温和地笑了笑,他拍了拍纳撒内尔的肩膀:“你刚苏醒,这些事我们慢慢说,楼上有浴室,你可以先去洗个澡。”

    “卡斯尔还没回来,你先暂时住在这里,我们就不打扰了。”艾尔默冲加洛维做了个鬼脸,两人随后离开了地下室。

    在他们还没有完全走远时,纳撒内尔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几个驱魔人怎么样了?”

    “关在庄园另一边的地下囚室里了,教会的人说明天会带着以诺基石来赎回他们。”

    “他们只想把伊莱亚斯带回去而已。”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纳撒内尔却近乎崩溃地颓坐在地下室。

    他变成了吸血鬼!那些有着如同恶魔行径的怪物!他的上帝已然抛弃了他,无论自己怎样赎罪都回不到祂的怀抱,但是纳撒内尔哭不出来,只能将头抵在门上,绝望地瞪大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卡斯尔在哪里。他和世界唯一的联系此时不在他身边,他害怕得要死。有那么一瞬间,结束自己生命这个想法在脑中形成。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楼梯上有一些吸血鬼在站岗,但他们一见到纳撒内尔立刻就恭敬地低下头,似乎是出于对长者的尊敬。但当他想走出大门时,一个年轻的血族拦住了他:“您不能出去。”

    “我只是想透透气。”纳撒内尔拿出一副命令的口吻。

    “这——”年轻血族为难地看了看其他人,最终妥协,“我陪您。”

    纳撒内尔看了看对方腰侧挂着的长剑,点了点头。

    此时已是深夜,年轻人在纳撒内尔前面走着,带他来到庄园的另一边,虽然是整体建筑,但从这座房子内部是无法到达另一边的,年轻人示意了一下,伸手拦住了纳撒内尔。

    “您不能再向前走了。”

    “为什么?”

    “里面关着的人,不是您能见的。”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大门前,纳撒内尔将手搭在门把上,轻轻推开了门,年轻人紧跟着他走了进去,似乎是想拦住他。但纳撒内尔一把抽出了对方的长剑,剑身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紧接着一道血花喷溅出来——纳撒内尔用长剑划开了年轻血族的脖子。

    年轻人捂着脖子倒了下去,随后化成一团黑色粉尘。

    原本安静的走廊里变得躁动起来,纳撒内尔看到黑暗中浮现出几双萤火一般的眼睛。

    “谁?!”

    吸血鬼守卫全都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动,他们手握着长剑,慢慢向纳撒内尔靠近。看清来人后,为首的守卫放下了剑:“是您。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唔——”

    纳撒内尔的长剑毫不犹豫地□□了对方的胸口。

    其余的守卫似乎弄清楚了情况,全部重新戒备起来。他们排好队形,守在通向尽头房间的走廊里。但纳撒内尔像发了疯一样挥舞着手中的长剑,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阿苏夫那场战役中去,不过他的敌人不再是撒拉逊人,而是变成了吸血鬼。他像死神一样来到吸血鬼中间,长剑一挥,将死亡带给他们,当最后一个吸血鬼倒在走廊尽头时。纳撒内尔身上沾满了血。有些血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滴到地毯里,让他看起来像个杀戮天使。

    他打开了最后一扇门,手无寸铁的驱魔人们坐在一起,只靠一支烛火驱散黑暗。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们全都警醒起来。当他们看清纳撒内尔满是鲜血的脸,和走廊里一个接一个化成黑色尘埃的吸血鬼时,一下子明白过来。其中一个人按耐不住喜悦,站起来欢呼道:

    “我就说教会不会放弃我们的!伊莱亚斯,有人来救我们了!”

    名叫伊莱亚斯的年轻人坐在最里面,一头亚麻色的长发披在肩膀上,听到同伴的欢呼,他淡漠地抬起头,纳撒内尔注意到他有一双勿忘我颜色的眼睛,蓝得不可思议。

    接着他冷笑一声,清冽的嗓音仿佛在他同伴的头上泼了一盆凉水:

    “看清楚,他不是我们的人,他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