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梦中梦外
推荐阅读：
一秒记住【笔趣阁中文网 www.biqugezw.co】，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两人不知发生何事，都吃了一惊，潘惟正立刻起身冲出去，转眼撞开了隔壁的门。只见床上杨小狼哭得满脸是泪，似刚从噩梦中惊醒。潘惟正走到床边，还没开口询问，杨小狼猛见到熟识面孔，忽地扑来，像只猫一样挂在他身上，鼻涕眼泪抹满他肩膀：“别扔下我！”
潘惟正被他这反常举动弄得呆了一呆，手指终于很别扭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表示安慰：“你能说话了？”
杨小狼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一个劲抱紧了他脖子不放手。潘惟正转头问远远站在一旁的郎中：“先生，难道他已经好了？”
那郎中神请怪异地拱手道：“潘公子放心，他已能如常说话了，但他心魔未去，不知以后会如何。”
潘惟正急忙追问：“他这样究竟有什么缘故吗？”
郎中看着杨小狼道：“这小公子心中似有一段深埋的记忆，又或者是俩段，总之还是不要触碰为好。公子之前或许无意间曾将那记忆唤起，故而令他自然生出抗拒之心，一时失语。在下只是将那心魔略为导引，然后又将它压制罢了。”
潘惟正听他说得玄玄乎乎，有些将信将疑，只是眼见他已将杨小狼治好，便将这疑虑抛开，诚恳道谢。赵德昭笑道：“郭先生的医术是汴梁城中首屈一指的，惟正以后但有所需，只管来找他便是。”
那郭姓的郎中又看了杨小狼一眼，只管在纸上写了一个药方：“方才所用之法有些激烈，这小公子或者还在幻觉之中。我这里一剂汤药，有安神醒脑之效，照方服上三五日，就能神智如常了。”
潘惟正抱着挂在身上的杨小狼接过药方，便与赵德昭道别。
赵德昭早将潘惟正的墨迹小心折好放入怀中：“惟正，我们后会有期。”
他目送潘惟正的白马消失在喧闹的夜市，才对那郎中道：“郭记室，我们也回府。”
那郭姓男子同样盯着街市，他注意的却是躲在潘惟正身前的杨小狼的小小身躯。听到赵德昭开口，他才回过神来，微微压低声音：“殿下，潘公子带来的那名小公子不是寻常人物，您与他结交是对的。”赵德昭闻言一凛。
潘惟正急匆匆回潘府，却听闻父亲已经在等他，急忙把杨小狼交给潘忠抱回房去，自己去了潘美的书房。潘美表情严肃，见面便道：“从今日起你不要出门，我会令府中上下统一口径，对外称你患了急病。”
潘惟正不解：“父亲……”
“不要质疑，也不要反对。”潘美打断他，“陛下今日召我前去，点名要你随驾出征，为父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潘惟正一时无言，长久以来，总是如此。就如那日，是父亲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他递上奏章。他理解父亲苦心，他又何尝不是为报深恩，屡屡埋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努力按照最有利于家族的方向去做。然而也是从那日之后，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
那个名叫赵匡胤的男人，曾是生父柴荣最得力的干将、最信任的兄弟，如今他代周自立为天子，稳稳地握紧权柄的同时，是否真有长久谋划，能代周平定天下？这种担忧和怀疑经过数月的发酵，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自身命运、以及对潘氏一门命运的担忧。
赵匡胤自称帝之后，最怕的便是重演梁、唐、晋、汉、周五代皆被武将夺-权的轮回。他丧心病狂地分权又分权，将本由应一人担任的职位分为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个，叫他们互相掣肘；他极力抬高文人地位，打击武人，非但武将握兵、调兵、统兵之权被割裂，从此文人担任的军监常握有比统帅更高的决定权。
幸好当朝的兵将与文臣，多数是从五代的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的，赵匡胤还能靠着这些经验丰富的兵将征讨富庶与腐朽并存的南唐、后蜀、吴越、荆南……获得大量财物来增强宋国国力。然而，背靠契丹的北汉呢？赵匡胤似乎从没有想法去越过太原对抗契丹，他的屡次发兵，只是在投机，唯有估算契丹援军难以来到时才会发生。
自宋军去年主动退兵，潘惟正便于自己敏锐的直觉中，察觉到这国家出现了一丝令人不快的缺口。越来越富庶繁荣的街市，越来越向南扩大的版图，然而他满腔的热血却因这一丝缺口而有所冷却。他开始感到不安，却找不到如何安慰这不安的方向，也许是他太年轻，双眼尚无法穿透眼前的纷乱。这让他觉得苦恼。
“惟正，杨家那个孩子，你预备将他怎样？”父亲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他的思绪，“我听说光扆来过，有没有将他认出来？”
潘惟正急忙回答：“没有，我没有告诉光扆，他们两个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只要他继续留在府中，始终会知道的。”
潘惟正犹豫了一下：“我打算趁这次发兵，将他送回太原。希望他能劝服刘继业，即使不能劝服，也可对他施加一点影响。”
潘美警惕地追问：“你要怎么送他进太原？托谁送他？”
潘惟正思量片刻，低声道：“不敢欺瞒父亲，我今晚见到了皇子德昭。”
“什么？”潘美十分意外。
“他无意间知道了我奏章的内容，主动来找我，说要设法劝阻陛下出兵。孩儿禁不住他相求，便将奏章内容告诉了他。”潘惟正不等潘美有所反应，又道，“父亲，如果德昭皇子可以劝阻陛下，孩儿是不是便能北上了？我对出入太原已有经验，完全可以将延朗送回城内，我还可以亲自劝说刘继业，请他……”
“惟正！”潘美抬高声音，有些痛心地看着养子，“你是不是被一次军功和封赏冲昏头了？我让你忘掉那篇奏章，你却告诉赵德昭！这不是引火烧身是什么？”他有些焦躁地在书房来回走动起来，“辽主暴亡，辽国大乱，北汉主忙着在朝中残杀亲族，这样的天赐良机，失不再来！你指望就靠赵德昭一张嘴，打消了陛下的念头？这件事，就算让宰相、让南衙来劝，也未必成功，更何况他们根本不会劝！”
潘美说的没错，宰相赵普以及开封府尹赵光义，这两人几乎就像赵匡胤的左膀右臂，他们若不发话，要改变赵匡胤的决定，难如登天。
潘惟正沉默不言，过了片刻才道：“请父亲息怒。”
潘美叹道：“你回房去罢，看好那个孩子，你们二人，都不适宜此时抛头露面。”
潘惟正离开父亲书房，再次经过二哥潘惟固的房间。潘惟固依旧坐在窗边，这次他没有读书，却像故意等着潘惟正走过。
“二哥还没睡？”潘惟正客套地问了一句。
“你进来。”潘惟固冷冷丢下一句话，又关了窗子。
潘惟正敲门进去，见潘惟固抱臂胸前，盯着他问：“我方才在门外经过，听到你又想去北汉？父亲出征南方时，你不肯跟随，到底为何对那弹丸之地如此情钟？”
潘惟正并不回避二哥的目光，冷静道：“北汉，是与契丹接触的前沿。”
“你感兴趣的是契丹？”
“我认为我们将来必与契丹一战，而此战，关乎国运。”
潘惟固冷笑：“朝中那么多大小官员，还轮不到你这毛头小子来关心国运。”
潘惟正反问：“那我该关心什么？”
“关心你的小命！”潘惟固目光厌弃，“你不要在北汉得到一点小小功劳，便自以为天下无敌。我告诉你，北汉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至少在我眼中还看不到希望。你陷入越深，它带来的挫败会远远大于收获，直至埋葬你的一切！”
潘惟固说得毫不客气，潘惟正听了却微微一笑：“多谢二哥提醒。”
潘惟固哼道：“别这么虚伪，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这些话都是对牛弹琴，你根本不会听！”
“即便如此，惟正依然感谢二哥。”潘惟正看着他，“感谢你关心我的性命。”
听到他自称“惟正”，潘惟固目光一闪，将头转开：“我没有要说的了。”
潘惟正礼貌地退出房间：“那二哥安寝，我走了。”
潘惟固却在他离开之后，久久注视他掩上的房门，目光复杂。
潘惟正来到自己的院子，潘忠来告诉他，杨小狼已经睡了。潘惟正走进杨小狼的卧室，见他依然眉头微皱，好像有什么难过的事聚在心头，挥之不去，本是一派天真的模样竟显得有些沉重与哀伤。
潘惟正站在床边，只是看着他脸上偶尔变化的细微表情，很久不动。
潘忠忍不住问：“此子早被骄纵坏了，连他的父母都管不好，您为什么如此煞费苦心？”
潘惟正摇头道：“他一定不是因为父母的宠溺才变成这样。看到他，我就常常想起自己初来潘府的时候。如果没有父亲，我会不会也像他这样游离于世界之外，用尽所有恶意来装扮自己？”
“公子遭逢巨变，如何与他相比？”
“像我这样循规蹈矩、随波逐流，与那些全部叛周事宋，如今个个显赫的武将子弟称兄道弟，安心做父亲的好儿子来报答他，比起来，便是高明吗？”
潘忠不知如何作答，他以前从没在潘惟正口中听到过如此嘲讽的话，这个少年习惯了用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成熟压抑自己的天性，很少流露对现状的不满。
潘惟正似觉得失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忠叔，你去休息吧，我今夜在这里陪这小坏蛋睡。送回太原之前，不能让他出了意外。”
杨小狼神智有些迷乱，自被那郭郎中催眠般医治了一番，并不太清楚都发生了什么，对周围的感知也是时断时续，一会仿佛还在太原，一会仿佛还在当他的明星，一会又好像到了当明星之前。他就这样陷入沉睡，直到被人推醒。
“小狼？”小白的声音和脸庞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白纱，令他感觉还在梦中，“你好了吗？”
“小白，我梦见我父母了。”杨小狼愣愣地道。
小白表情关切：“你能说话了就好，只是数据显示你意识突然不太稳定，我过来看看。”
“数据”这个冷冰冰的词，令半梦半醒之间的杨小狼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他立刻坐起来，冷冷道：“你每次都能利用潘惟正睡觉的时间偷偷摸进来吗？”
小白道：“也不是总能成功。一般来说，他睡觉时警惕性比平时低，尤其在家里的时候，成功概率相对高点。”
杨小狼讽刺道：“好像贼一样，趁主人不在家，进来偷鸡摸狗。我现在都没法习惯你的出现了。”
小白一笑：“我应该说恭喜，这说明你越来越能与杨四郎融为一体了。”
“真正应该恭喜的是你才对。”杨小狼讥道，“这说明你的项目进展顺利，不用日夜担忧你的实验出差错。年终能拿到多少奖金？”
小白默然片刻：“小狼，我希望我们之间的见面能自然一点，既然事实摆在眼前无法改变，为什么不好好对待？”
“类似一个神经系统发神经，居然说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的事不要再发生了对吧？”杨小狼冷笑，“那会阻碍你的实验。”
小白沉默，过了一会他公事公办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开宝二年二月初四。”
小白想了想道：“那距离发兵北汉应该还有四天了，史载北宋在开宝二年二月初八派曹彬、党进出兵太原。”
杨小狼问道：“那我能不能回到家？”
“不知道，历史没有记载你这个时间做了什么。不过根据推断，你最后会回到太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对，史书是不会记载我这种小人物的小事情。”杨小狼总是忍不住讽刺他，“这表明没有记载的未必没有发生，记载了的也未必是真的，对吧？”
小白见他谈起历史本身，反倒松了口气，他认真道：“当然，有的记载未必正确，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法验证，比如几种史料的对比，比如考古，比如……”
“叫一个明知不靠谱的人穿越。”杨小狼替他补充，“行了，我没兴趣研究你的专业。你现在告诉我，赵匡胤会不会亲征？”
“不靠谱”是小白有一次对团队打电话时说的，无意中被杨小狼听到，没想到他还记得，可见对他伤害不小。想到杨小狼上次那绝望的告白，小白一时有些后悔，也许他过去真的对杨小狼了解太少，他想道歉，又觉得无法出口。听到杨小狼在问，便答道：“赵匡胤会在十一日宣诏亲征，这个月十七动身。”
杨小狼接着又问：“听说辽主死了，国内混乱，恐怕难以支援。北宋这次会不会攻破太原？”
“不会。宋军会赶上连绵大雨，他们扎营的地方也非常不利，军中会有疫病流行。最后辽军仍会发兵支援，宋军会败退。”似乎为了弥补什么，小白说得很仔细，“太原城内也会很艰难，因为宋军会想到引汾河水灌城，期间会有不少人叛变，但是只要能坚持到最后，北汉还可以支撑十年。”
“十年？”杨小狼想起潘惟正要自己选择的话，“宋人攻城的声势那么大，我以为杨家很快就必须投降宋国了。”
小白摇头：“有辽军支援，北汉人又顽强，宋军很难撼动太原城。你父亲经常驻守的团柏谷你知道吧？那附近有银矿，北汉靠着这些可以向辽国进贡以求得保护，也可以满足基本开支，总有一口气在。宋人将会在北汉屡战屡败，七年之后赵匡胤死，北汉就成为他永远的噩梦。接任他的赵光义素不知兵，但是极为自负，他会在赵匡胤死后三年倾全国之力围攻太原，那时才是太原百姓的灭顶之灾。你们全家，也就会在那时归降大宋。”
“赵光义！”杨小狼惊讶道，“那不是赵匡胤的弟弟吗？为什么是他继承皇位而不是他儿子。我见过赵德昭！他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看上去很明理，既不蠢也不坏，七年之后，完全没有主少国疑的问题。”
“赵德昭会在攻破太原那一年自刎而死，因为赵光义怀疑他要□□，对他严密监视，赵德昭自知活不下去了。”
杨小狼听得半晌无言。他是个历史盲，完全不清楚这段历史，但他凭借自己听到和接触到的感受着这个世界，并且随着生活日久，越来越习惯这里的一切。正因如此，小白所叙述的历史，于他却像是一段恐怖的预言，将他接触到的人和事一一定下了结局，这真是残酷。
“赵德昭会死？”杨小狼耿耿于怀。
“对。”
“他皮肤有点黑，不爱说话，但看上去很懂礼貌，我挺喜欢他。”杨小狼道。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笑容温和的青年有一天会自刎而死。
“……”小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直劝杨小狼彻底融入这段历史，此时才发现，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真正融入了也是挺残忍的事。
“我爹呢？”杨小狼忽然想起来又问，“他还会像电影剧本里那样，被人陷害，撞碑而死吗？”
小白被杨小狼问得犹豫了：“杨老将军……”
“他一点都不老！”杨小狼坚定地反驳道，“他又高大又帅气，你一定没见过他舞枪和骑在马上的样子！”
“嗯……那是十几年以后了。他不是撞碑而死，是被俘以后绝食……”小白发现自己越来越说不下去。
“十几年以后，他也只有五十几岁，一定还是非常威风帅气。你不是见过演艺圈很多五六十岁也看不出老的明星吗？我爹可比他们帅多了。”杨小狼却好像对此没多大反应，只是忙于纠正这些细节。
“嗯……你最有发言权。”
隔了一会，杨小狼再问：“我兄弟呢？不会也像剧本中那样惨吧……”
小白深吸一口气：“他们没有那么惨。据记载，只有一人跟随你父亲出战时，一起牺牲了。”
“谁？”
“杨延玉。”
两人不知发生何事，都吃了一惊，潘惟正立刻起身冲出去，转眼撞开了隔壁的门。只见床上杨小狼哭得满脸是泪，似刚从噩梦中惊醒。潘惟正走到床边，还没开口询问，杨小狼猛见到熟识面孔，忽地扑来，像只猫一样挂在他身上，鼻涕眼泪抹满他肩膀：“别扔下我！”
潘惟正被他这反常举动弄得呆了一呆，手指终于很别扭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表示安慰：“你能说话了？”
杨小狼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一个劲抱紧了他脖子不放手。潘惟正转头问远远站在一旁的郎中：“先生，难道他已经好了？”
那郎中神请怪异地拱手道：“潘公子放心，他已能如常说话了，但他心魔未去，不知以后会如何。”
潘惟正急忙追问：“他这样究竟有什么缘故吗？”
郎中看着杨小狼道：“这小公子心中似有一段深埋的记忆，又或者是俩段，总之还是不要触碰为好。公子之前或许无意间曾将那记忆唤起，故而令他自然生出抗拒之心，一时失语。在下只是将那心魔略为导引，然后又将它压制罢了。”
潘惟正听他说得玄玄乎乎，有些将信将疑，只是眼见他已将杨小狼治好，便将这疑虑抛开，诚恳道谢。赵德昭笑道：“郭先生的医术是汴梁城中首屈一指的，惟正以后但有所需，只管来找他便是。”
那郭姓的郎中又看了杨小狼一眼，只管在纸上写了一个药方：“方才所用之法有些激烈，这小公子或者还在幻觉之中。我这里一剂汤药，有安神醒脑之效，照方服上三五日，就能神智如常了。”
潘惟正抱着挂在身上的杨小狼接过药方，便与赵德昭道别。
赵德昭早将潘惟正的墨迹小心折好放入怀中：“惟正，我们后会有期。”
他目送潘惟正的白马消失在喧闹的夜市，才对那郎中道：“郭记室，我们也回府。”
那郭姓男子同样盯着街市，他注意的却是躲在潘惟正身前的杨小狼的小小身躯。听到赵德昭开口，他才回过神来，微微压低声音：“殿下，潘公子带来的那名小公子不是寻常人物，您与他结交是对的。”赵德昭闻言一凛。
潘惟正急匆匆回潘府，却听闻父亲已经在等他，急忙把杨小狼交给潘忠抱回房去，自己去了潘美的书房。潘美表情严肃，见面便道：“从今日起你不要出门，我会令府中上下统一口径，对外称你患了急病。”
潘惟正不解：“父亲……”
“不要质疑，也不要反对。”潘美打断他，“陛下今日召我前去，点名要你随驾出征，为父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潘惟正一时无言，长久以来，总是如此。就如那日，是父亲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他递上奏章。他理解父亲苦心，他又何尝不是为报深恩，屡屡埋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努力按照最有利于家族的方向去做。然而也是从那日之后，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
那个名叫赵匡胤的男人，曾是生父柴荣最得力的干将、最信任的兄弟，如今他代周自立为天子，稳稳地握紧权柄的同时，是否真有长久谋划，能代周平定天下？这种担忧和怀疑经过数月的发酵，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自身命运、以及对潘氏一门命运的担忧。
赵匡胤自称帝之后，最怕的便是重演梁、唐、晋、汉、周五代皆被武将夺-权的轮回。他丧心病狂地分权又分权，将本由应一人担任的职位分为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个，叫他们互相掣肘；他极力抬高文人地位，打击武人，非但武将握兵、调兵、统兵之权被割裂，从此文人担任的军监常握有比统帅更高的决定权。
幸好当朝的兵将与文臣，多数是从五代的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的，赵匡胤还能靠着这些经验丰富的兵将征讨富庶与腐朽并存的南唐、后蜀、吴越、荆南……获得大量财物来增强宋国国力。然而，背靠契丹的北汉呢？赵匡胤似乎从没有想法去越过太原对抗契丹，他的屡次发兵，只是在投机，唯有估算契丹援军难以来到时才会发生。
自宋军去年主动退兵，潘惟正便于自己敏锐的直觉中，察觉到这国家出现了一丝令人不快的缺口。越来越富庶繁荣的街市，越来越向南扩大的版图，然而他满腔的热血却因这一丝缺口而有所冷却。他开始感到不安，却找不到如何安慰这不安的方向，也许是他太年轻，双眼尚无法穿透眼前的纷乱。这让他觉得苦恼。
“惟正，杨家那个孩子，你预备将他怎样？”父亲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他的思绪，“我听说光扆来过，有没有将他认出来？”
潘惟正急忙回答：“没有，我没有告诉光扆，他们两个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只要他继续留在府中，始终会知道的。”
潘惟正犹豫了一下：“我打算趁这次发兵，将他送回太原。希望他能劝服刘继业，即使不能劝服，也可对他施加一点影响。”
潘美警惕地追问：“你要怎么送他进太原？托谁送他？”
潘惟正思量片刻，低声道：“不敢欺瞒父亲，我今晚见到了皇子德昭。”
“什么？”潘美十分意外。
“他无意间知道了我奏章的内容，主动来找我，说要设法劝阻陛下出兵。孩儿禁不住他相求，便将奏章内容告诉了他。”潘惟正不等潘美有所反应，又道，“父亲，如果德昭皇子可以劝阻陛下，孩儿是不是便能北上了？我对出入太原已有经验，完全可以将延朗送回城内，我还可以亲自劝说刘继业，请他……”
“惟正！”潘美抬高声音，有些痛心地看着养子，“你是不是被一次军功和封赏冲昏头了？我让你忘掉那篇奏章，你却告诉赵德昭！这不是引火烧身是什么？”他有些焦躁地在书房来回走动起来，“辽主暴亡，辽国大乱，北汉主忙着在朝中残杀亲族，这样的天赐良机，失不再来！你指望就靠赵德昭一张嘴，打消了陛下的念头？这件事，就算让宰相、让南衙来劝，也未必成功，更何况他们根本不会劝！”
潘美说的没错，宰相赵普以及开封府尹赵光义，这两人几乎就像赵匡胤的左膀右臂，他们若不发话，要改变赵匡胤的决定，难如登天。
潘惟正沉默不言，过了片刻才道：“请父亲息怒。”
潘美叹道：“你回房去罢，看好那个孩子，你们二人，都不适宜此时抛头露面。”
潘惟正离开父亲书房，再次经过二哥潘惟固的房间。潘惟固依旧坐在窗边，这次他没有读书，却像故意等着潘惟正走过。
“二哥还没睡？”潘惟正客套地问了一句。
“你进来。”潘惟固冷冷丢下一句话，又关了窗子。
潘惟正敲门进去，见潘惟固抱臂胸前，盯着他问：“我方才在门外经过，听到你又想去北汉？父亲出征南方时，你不肯跟随，到底为何对那弹丸之地如此情钟？”
潘惟正并不回避二哥的目光，冷静道：“北汉，是与契丹接触的前沿。”
“你感兴趣的是契丹？”
“我认为我们将来必与契丹一战，而此战，关乎国运。”
潘惟固冷笑：“朝中那么多大小官员，还轮不到你这毛头小子来关心国运。”
潘惟正反问：“那我该关心什么？”
“关心你的小命！”潘惟固目光厌弃，“你不要在北汉得到一点小小功劳，便自以为天下无敌。我告诉你，北汉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至少在我眼中还看不到希望。你陷入越深，它带来的挫败会远远大于收获，直至埋葬你的一切！”
潘惟固说得毫不客气，潘惟正听了却微微一笑：“多谢二哥提醒。”
潘惟固哼道：“别这么虚伪，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这些话都是对牛弹琴，你根本不会听！”
“即便如此，惟正依然感谢二哥。”潘惟正看着他，“感谢你关心我的性命。”
听到他自称“惟正”，潘惟固目光一闪，将头转开：“我没有要说的了。”
潘惟正礼貌地退出房间：“那二哥安寝，我走了。”
潘惟固却在他离开之后，久久注视他掩上的房门，目光复杂。
潘惟正来到自己的院子，潘忠来告诉他，杨小狼已经睡了。潘惟正走进杨小狼的卧室，见他依然眉头微皱，好像有什么难过的事聚在心头，挥之不去，本是一派天真的模样竟显得有些沉重与哀伤。
潘惟正站在床边，只是看着他脸上偶尔变化的细微表情，很久不动。
潘忠忍不住问：“此子早被骄纵坏了，连他的父母都管不好，您为什么如此煞费苦心？”
潘惟正摇头道：“他一定不是因为父母的宠溺才变成这样。看到他，我就常常想起自己初来潘府的时候。如果没有父亲，我会不会也像他这样游离于世界之外，用尽所有恶意来装扮自己？”
“公子遭逢巨变，如何与他相比？”
“像我这样循规蹈矩、随波逐流，与那些全部叛周事宋，如今个个显赫的武将子弟称兄道弟，安心做父亲的好儿子来报答他，比起来，便是高明吗？”
潘忠不知如何作答，他以前从没在潘惟正口中听到过如此嘲讽的话，这个少年习惯了用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成熟压抑自己的天性，很少流露对现状的不满。
潘惟正似觉得失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忠叔，你去休息吧，我今夜在这里陪这小坏蛋睡。送回太原之前，不能让他出了意外。”
杨小狼神智有些迷乱，自被那郭郎中催眠般医治了一番，并不太清楚都发生了什么，对周围的感知也是时断时续，一会仿佛还在太原，一会仿佛还在当他的明星，一会又好像到了当明星之前。他就这样陷入沉睡，直到被人推醒。
“小狼？”小白的声音和脸庞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白纱，令他感觉还在梦中，“你好了吗？”
“小白，我梦见我父母了。”杨小狼愣愣地道。
小白表情关切：“你能说话了就好，只是数据显示你意识突然不太稳定，我过来看看。”
“数据”这个冷冰冰的词，令半梦半醒之间的杨小狼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他立刻坐起来，冷冷道：“你每次都能利用潘惟正睡觉的时间偷偷摸进来吗？”
小白道：“也不是总能成功。一般来说，他睡觉时警惕性比平时低，尤其在家里的时候，成功概率相对高点。”
杨小狼讽刺道：“好像贼一样，趁主人不在家，进来偷鸡摸狗。我现在都没法习惯你的出现了。”
小白一笑：“我应该说恭喜，这说明你越来越能与杨四郎融为一体了。”
“真正应该恭喜的是你才对。”杨小狼讥道，“这说明你的项目进展顺利，不用日夜担忧你的实验出差错。年终能拿到多少奖金？”
小白默然片刻：“小狼，我希望我们之间的见面能自然一点，既然事实摆在眼前无法改变，为什么不好好对待？”
“类似一个神经系统发神经，居然说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的事不要再发生了对吧？”杨小狼冷笑，“那会阻碍你的实验。”
小白沉默，过了一会他公事公办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开宝二年二月初四。”
小白想了想道：“那距离发兵北汉应该还有四天了，史载北宋在开宝二年二月初八派曹彬、党进出兵太原。”
杨小狼问道：“那我能不能回到家？”
“不知道，历史没有记载你这个时间做了什么。不过根据推断，你最后会回到太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对，史书是不会记载我这种小人物的小事情。”杨小狼总是忍不住讽刺他，“这表明没有记载的未必没有发生，记载了的也未必是真的，对吧？”
小白见他谈起历史本身，反倒松了口气，他认真道：“当然，有的记载未必正确，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法验证，比如几种史料的对比，比如考古，比如……”
“叫一个明知不靠谱的人穿越。”杨小狼替他补充，“行了，我没兴趣研究你的专业。你现在告诉我，赵匡胤会不会亲征？”
“不靠谱”是小白有一次对团队打电话时说的，无意中被杨小狼听到，没想到他还记得，可见对他伤害不小。想到杨小狼上次那绝望的告白，小白一时有些后悔，也许他过去真的对杨小狼了解太少，他想道歉，又觉得无法出口。听到杨小狼在问，便答道：“赵匡胤会在十一日宣诏亲征，这个月十七动身。”
杨小狼接着又问：“听说辽主死了，国内混乱，恐怕难以支援。北宋这次会不会攻破太原？”
“不会。宋军会赶上连绵大雨，他们扎营的地方也非常不利，军中会有疫病流行。最后辽军仍会发兵支援，宋军会败退。”似乎为了弥补什么，小白说得很仔细，“太原城内也会很艰难，因为宋军会想到引汾河水灌城，期间会有不少人叛变，但是只要能坚持到最后，北汉还可以支撑十年。”
“十年？”杨小狼想起潘惟正要自己选择的话，“宋人攻城的声势那么大，我以为杨家很快就必须投降宋国了。”
小白摇头：“有辽军支援，北汉人又顽强，宋军很难撼动太原城。你父亲经常驻守的团柏谷你知道吧？那附近有银矿，北汉靠着这些可以向辽国进贡以求得保护，也可以满足基本开支，总有一口气在。宋人将会在北汉屡战屡败，七年之后赵匡胤死，北汉就成为他永远的噩梦。接任他的赵光义素不知兵，但是极为自负，他会在赵匡胤死后三年倾全国之力围攻太原，那时才是太原百姓的灭顶之灾。你们全家，也就会在那时归降大宋。”
“赵光义！”杨小狼惊讶道，“那不是赵匡胤的弟弟吗？为什么是他继承皇位而不是他儿子。我见过赵德昭！他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看上去很明理，既不蠢也不坏，七年之后，完全没有主少国疑的问题。”
“赵德昭会在攻破太原那一年自刎而死，因为赵光义怀疑他要□□，对他严密监视，赵德昭自知活不下去了。”
杨小狼听得半晌无言。他是个历史盲，完全不清楚这段历史，但他凭借自己听到和接触到的感受着这个世界，并且随着生活日久，越来越习惯这里的一切。正因如此，小白所叙述的历史，于他却像是一段恐怖的预言，将他接触到的人和事一一定下了结局，这真是残酷。
“赵德昭会死？”杨小狼耿耿于怀。
“对。”
“他皮肤有点黑，不爱说话，但看上去很懂礼貌，我挺喜欢他。”杨小狼道。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笑容温和的青年有一天会自刎而死。
“……”小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直劝杨小狼彻底融入这段历史，此时才发现，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真正融入了也是挺残忍的事。
“我爹呢？”杨小狼忽然想起来又问，“他还会像电影剧本里那样，被人陷害，撞碑而死吗？”
小白被杨小狼问得犹豫了：“杨老将军……”
“他一点都不老！”杨小狼坚定地反驳道，“他又高大又帅气，你一定没见过他舞枪和骑在马上的样子！”
“嗯……那是十几年以后了。他不是撞碑而死，是被俘以后绝食……”小白发现自己越来越说不下去。
“十几年以后，他也只有五十几岁，一定还是非常威风帅气。你不是见过演艺圈很多五六十岁也看不出老的明星吗？我爹可比他们帅多了。”杨小狼却好像对此没多大反应，只是忙于纠正这些细节。
“嗯……你最有发言权。”
隔了一会，杨小狼再问：“我兄弟呢？不会也像剧本中那样惨吧……”
小白深吸一口气：“他们没有那么惨。据记载，只有一人跟随你父亲出战时，一起牺牲了。”
“谁？”
“杨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