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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24|5.21|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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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厅里有一扇镂空的隔墙,林知府与林夫人两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张条几,上边放着两个兔毫盏,林夫人低下头去,手执茶壶,热腾腾的茶汤从茶壶嘴流泻出来,细水激流一般落在那兔毫盏的面上,形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画面。

    “夫人,你分茶的技术越发老道了。”林知府低头瞧着那兔毫盏,啧啧称道:“以前我还能勉强与你比一比,这些年忙于公务,却将这一门手艺给丢下了。”

    林夫人将茶壶放到一旁,将一盏茶捧了起来:“夫君,妾身敬你一杯。”

    林知府接过茶盏轻轻喝了一口:“这茶叶是龙井?”

    林夫人含笑点头:“正是,只不过这龙井还是春日里买的,贮在罐子里头,丫鬟们开盖子不仔细,没那时候新鲜了。”

    清澈的茶叶浮浮沉沉,清清一碧色的茶汤似乎能见到底,林知府惋惜的摇了摇头:“咱们府里每年买茶都是春日,一次买个齐全,等着慢慢喝下来,那味道却不及刚刚那时候清爽了。华阳城那些杂货铺里头卖的茶都只不过如此而已,要碰好茶,却只能是春日茶市正盛的那一段光景。”

    林夫人叹气:“可不就是这样?”

    两人端着茶盏慢慢的对饮,窗前有数株迟开的桂花,静静芬芳,枝头不时有那蜜蜂嗡嗡而过,十分的热闹。桂花树那边,有几个身影一闪而过,林知府凝神看了看,笑了起来:“咱们府里要是总这般热闹该多好。”

    林夫人点了点头:“起先我还以为三个孩子也够热闹了,没想着他们慢慢长大,这家里头便安静多了。真儿最近也不怎么爱说话了,蓉儿在家里吵着只是要出去玩,我这脑袋都有些大了。”

    “现儿骆大小姐过来了……”林知府沉吟了一声:“咱们不如接她到府里来与蓉儿作伴。”

    “接骆大小姐到府里来住?”林夫人有几分讶异,撇开这花销不上算,主要是骆大小姐跟自家非亲非故,怎么好去接她过来?

    “骆大小姐的姑母嫁进了广陵杨家,杨老夫人十分喜欢她,上回为着她那桩官司,还亲自写信给我。”林知府端着茶盏站了起来,出神的望着花丛间的几个人,嘴唇边微微一笑:“若是她知道我这般照拂骆大小姐,肯定会心中高兴的。”

    林夫人低头想了想,心里舒畅:“这事儿随你,但还须得问过骆大小姐,若是她不愿意过来,咱们也不好勉强。”

    容大少爷与杨三少爷看起来都很关心那骆大小姐,若是骆大小姐住进府来,指不定自家蓉儿还能与两人多说上几句话。虽说自家老爷现在只是个知府,可等着过几年,未必不能做上正三品的官儿,到时候议亲,只怕是会更好说些。

    从小便相熟,相看的时候自然就会更有好感,林夫人心中琢磨着,林茂蓉现儿已经八岁,这一晃眼就能到议亲的年纪,不能放过任何机会。容大少爷与杨三少爷瞧着都是极好的人,家世不错,为人谦恭有礼,若一直这般下去,那颗真是少年俊才。

    “那到时候我来问问。”林知府摸了摸细细的胡须,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到时候我也好写信给杨老夫人告诉她这件事情。”

    “相宜,你还有两间铺子,打算做什么生意?”嘉懋并肩与相宜走在青石小径上,头上不时簌簌的落下了细碎的桂花,一点点的掉在他们的肩膀上,又滚着落到了地上。

    相宜低着头,小径上淡黄的一层,幽幽的芬芳从枝头飘了过来,慢慢的钻到了心底。嘉懋走在她身边,前世的那种悸动忽然又入潮水般卷着过来了,掺杂着阵阵桂花的芳香。她的心情似乎被这桂花薰得要醉了一般,一双腿发软,什么都说不出来。

    “相宜,要不是我与祖母去说,让她给你些东西卖。”宝柱在另外一侧,说得兴致勃勃:“我祖母做生意从来就没失手过,你跟着她赚点小银子,也能养活自己!”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开一家茶庄。”相宜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撇脸朝着宝柱笑了笑——每次对着宝柱,她根本就没有那心慌意乱,坦坦荡荡,相宜知道,她的心里只是将宝柱当哥哥看待,根本没有半分杂念,可她却无法面对嘉懋。

    有个声音一直在她心底里喊着:“快些从他身边走开,难道你忘记了前世的事情了?”

    她不能重复前世走过的路,喜欢上嘉懋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以她现在的身份家世,与江陵容家更是渐行渐远。

    容家怎么会让嘉懋娶一个行商女子做当家主母?再过得几年,容家便要被封为长宁侯了,她与嘉懋的差距必然越来越远。

    一阵阵心酸,一阵阵难过,让相宜根本不敢去看嘉懋的眼睛,看得再多也没有用处,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与嘉懋必将分离。与其到了那个时候去悲悲戚戚,还不如现儿就将心底那一线微微的希望掐断,光阴会带走一些东西,只要自己足够狠心,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开茶庄?”宝柱有些讶异:“相宜,你怎么想到开茶庄这事情来了?”

    “我看了看,华阳城里没有茶庄。”相宜淡淡道:“我想应该能赚些银子。”

    林茂蓉一把拉住相宜的手,脸上有着兴奋的神色,一双梨涡在脸上闪现:“你准备卖茶?我父亲母亲肯定会第一个来买的!我母亲精于分茶之艺,还说等我倒十岁的时候便要教我这门子功夫!”

    “开茶庄倒也不错。”春华挽着秋华的手本来是走在前边,听着他们议论茶庄,赶忙转过脸来:“我外祖母在各处买了茶山茶园,你刚刚好可以从她的茶园里低价买进茶叶,然后高价卖出,赚些差价银子便是。”

    “真的?”相宜惊喜的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般幸运,杨老夫人竟然有茶山茶园,那自己可就不用辛辛苦苦去找好茶叶了,杨老夫人手里肯定有好茶。

    宝柱笑着点头:“错不了,我祖母在各处都买了茶山茶园,我记得的便有武夷山与祁门,武夷山的大红袍金骏眉不是顶顶有名的?”

    相宜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如此极好,那我便有几分把握了。”

    “相宜,你不是有两间铺面?为何只打算做一桩买卖?”嘉懋见相宜好似有意冷落自己,心中有几分不解,只不过还是很耐心的将话题引了过来:“你完全可以一个铺面卖茶叶,另外一个铺面做些别的事情。”

    “嘉懋哥哥,我不是想开杂货铺。”相宜无奈,转过头去看了嘉懋一眼:“我想开一间茶庄,不是茶馆,也不是只卖茶的铺子。”

    “茶庄?”嘉懋的眼睛盯紧了相宜:“这茶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走在旁边的几个人也觉得惊奇,都停住了脚望向相宜,全觉得有几分惊奇,这茶庄还会有什么别的古怪?不是货架上边放几个小瓷坛子,装些茶叶的样品,客人来了抓一把看看颜色,闻闻味道,若是执意要求的,便沏上一盏茶便可?

    “我这茶庄主要卖上品茶叶,因此总得让客人们尝过味道才好商议价格。我这里想着,若是将那两间铺面打通,里边分几个小隔间,类似于闹市里的茶馆,只是不供大碗茶,专供精品。客人品茶过后,若是有意,便可以商谈生意,这样岂不是很好?”

    春华想了想,一脸惊奇:“宜妹妹,你倒是想了个好主意,我觉得不错。”

    宝柱听着春华说不错,当即便连连点头:“相宜说得很好,这样做肯定不会亏本,客人品茶给银子,卖茶叶给银子。”他想了想,有几分担心:“你那铺子门面够不够?若是生意很好,来了不少人,都没地方坐,那该怎么办?”

    相宜浅浅一笑:“我那铺子后边不是还有个小院子?我打算将那里边也修葺出来,只留两间给翠芝与全贵住着,其余的全部做成这种小隔间,院子中间还可以修个小亭子……”

    嘉懋的眉头一挑,眼神有几分发亮,他紧紧盯住相宜的脸孔不放:“你准备修小亭子作甚?难道还想修出一座园林出来?”

    春华在旁边哈哈一笑:“宜妹妹,这可是大工夫,开茶庄用不着修亭子罢?”

    “我也不修大了,只简单修一个小亭子,里边四面垂帘,到时候请了精通音律的女子前来弹奏古琴琵琶之类的乐器,这般饮茶,才算风雅。”相宜眼中奕奕有光:“做事情难道不该做得更好?”

    “宜姐姐这个主意不错。”秋华插话进来:“若我是个真正喜欢品茶的,肯定会到她的茶庄里来饮茶。”

    “唔……相宜这主意是不错。”嘉懋的一双眼睛深深的盯住了相宜:“那你准备给茶庄取个什么名字?”

    相宜被嘉懋看得一阵慌神,她只觉得自己都快淹死在嘉懋那温柔的眼神里边,便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她挣扎着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

    其实,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名字:翠叶茶庄。

    第一百一十一章婉言谢绝好心意

    “骆大小姐准备开茶庄?”林知府与林夫人相视一笑:“好好好,我们方才还说没好茶呢,这可真是想睡觉有人送枕头了。”

    两人的脸上都有真诚的笑容,看得相宜一阵心暖,这世间人与人真是千差万别,骆府的人没几个好心肠的,可是一踏出骆府,便发现外边的好心人实在真是多。难道这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相宜那边若是有好茶,一定先送到林大人府上来。”相宜说得毕恭毕敬,那份尊敬是来自心底,没有丝毫作伪。

    “不不不,你开了茶庄,我们便要去你那茶庄买东西,这也是让旁人知道你那茶庄里的茶好,这不是一举两得?”林夫人慈祥的笑了笑:“你也就别推托了,这事情咱们就如此说定了。”

    相宜轻轻点了点头:“相宜会尽力将铺子早些开起来的。”

    “相宜,绣坊不用想法子取名,就叫珍珑坊,那茶庄你想好名字没有?”嘉懋的眼睛望向了相宜,似有深意,相宜看得一阵窘迫,转过了脸去,翠叶茶庄的名字在她的舌尖打着转儿,可就是没法子说出口。

    那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就如藏在一个小小匣子里边,轻轻打开,那往事就如蝴蝶般纷飞着飘了出来,点点浅黄深黄的翅膀在面前招展,而那个秘密,就如一块美玉般躺在匣子的最底部,瞧着十分坚硬,伸手去戳一戳,去却是生生的疼。

    她垂头坐在那里,不敢看嘉懋的脸,她总觉得嘉懋那眼神让她窘迫不堪,就如那汪洋的大海,带着温暖的阳光,铺面而来。

    “骆大小姐,我来取个名字如何?”林知府忽然开口说话:“每到清明时分,茶园里漫山遍野都是青青翠翠一片,不如就叫翠叶茶庄罢。”

    相宜蓦然抬起头来,有些惊奇的望着林知府,这边宝柱已经大声喝起彩来:“林知府取的这个名字不错!”、

    “那是当然!”林茂蓉在一旁洋洋得意:“我父亲可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是当年的探花郎!”

    嘉懋赶紧拱手:“原来林知府竟然是探花出身,失敬失敬,以后嘉懋有什么问题,定然要来请教林知府才是!”

    林知府摸着胡须,微微一笑:“容大少爷八岁就进学了,如此聪颖,本府却是望尘莫及,哪里能当得起请教二字!”话音未落,就听着外边有槖槖的脚步声,相宜心中暗道,该是林茂深与林茂真从学堂回来了。

    果然,门帘一晃,两个少年郎走了进来,见着花厅里坐满了人,不由得一愣。林茂真见着相宜在座,脸上露出了笑容:“骆大小姐,今日过来了?”

    林茂蓉迎了过去,将两位兄长迎了进来:“二哥,你就只惦记着宜妹妹,不见这里还有旁的客人?”她拉着两人走过来,将坐在那里的四个人挨个儿介绍了下,带着到了嘉懋面前的时候,嘉懋脸上没有方才那说笑神色,相反皱了皱眉头。

    “这是江陵容家的大少爷,叫嘉懋。”林茂蓉带着笑望向嘉懋,见他忽然间神色淡淡,也有些惊诧,不知怎么嘉懋就转了脸色:“容大少爷,可是有哪里不妥当?”

    嘉懋望了林茂真一眼,点了点头:“我只是见着林二少爷觉得有些眼熟,正在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林茂真打量了嘉懋几眼,摇了摇头:“我却未曾见到过你。”

    “可能是认差了。”嘉懋又看了林茂真一眼,脸色露出一丝笑容:“不好意思,竟然认错人了。”

    林茂真胸无城府:“没事没事,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林知府与林夫人见众人说说笑笑,一团和气,心里头也高兴,林知府看着相宜坐在那里,端庄大方,忽然想起要将相宜接到府里来住的事情:“骆大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还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

    “大人有什么话只管吩咐。”相宜笑着望向林知府:“相宜定然会答应的。”

    “这样极好。”林知府看了看相宜,心中缓缓想着措辞:“我只得蓉儿一个女儿,她两个兄长都在学堂里头念书,素日在家里总是闹着没有人陪她。骆大小姐既然来了华阳,不如搬到我府中居住,一来更方便我们照顾你,再来也可以与蓉儿一道玩耍,你看怎么样?”

    “搬到林府?”相宜有几分惊诧,这不是在寄人篱下?虽然说林知府确实是一片好心,可自己若是处处要靠着旁人,那与前世又有什么区别?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现儿林知府一片好心让自己住进来,可相处久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旁的枝节没有,不如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更是逍遥自在。

    “好哇好哇,宜妹妹,你快些搬进来,咱们以后便可在一起玩耍了。”林茂蓉听了林知府这话,瞬间高兴了起来:“这样好,免得我跑去找你,你跑来找我。”

    宝柱也在旁边点头:“相宜,你住到林府,那我们也就放心了。”

    他在家中一直担心,相宜刚刚从骆府搬出来,在华阳孤苦伶仃,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现在有林知府这句话,那可真是放得心下,有人照顾着相宜,那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嘉懋坐在那里,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望着相宜,想听她的回答。此时他的心情有些矛盾,既希望相宜住进林府,又不希望她住进来,心中火热热的一团,忽忽的上上下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来想去,还是不说话,任凭相宜自己抉择。

    “林大人,这事儿……”相宜勉强的笑了笑:“相宜觉得有些不妥当。若是来林府作客,一个月来几次,那也无妨,可相宜毕竟是个外人,怎么能久居林府?旁人知道了自然不敢说大人如何,只恐会在背后说相宜的闲话。”

    她本来就是想打算自立自强的生活,到了林府,那不又成了依附旁人的菟丝花了?相宜打定了主意,宁可多来找几次林茂蓉,也不要住到这林府。林知府又不会一辈子在华阳做官,少不得是要升迁了的,到时候他一走,自己还跟着走不成?若是依附旁人惯了,等着这歇凉的大树不在了,自己便无所适从。

    “旁人能说什么闲话?”林茂蓉有些不高兴:“谁敢说你的闲话,我就让父亲打他一顿板子,看他还敢不敢乱说!”

    “我有几家铺子要打理,经常要出出进进,也不怎么方便,少不得让人看轻了林府,只将林府与那商贾之家连在了一处。”相宜无奈的朝林茂蓉笑了笑:“舌头长在旁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如何能去打他们?蓉姐姐,我每过几日便来看你一次,保准不会食言,你觉得如何?”

    林茂蓉有几分沮丧,只不过也不好强着相宜住进来,撅撅嘴没有说话,坐在她身边的林茂真的脸上也有些失望的神色,他飞快的望了一眼相宜,淡淡的惆怅。

    “既然骆大小姐坚持,那咱们也不能强着她。”林夫人温柔的笑了笑:“只是骆大小姐一定莫要忘记,多来看看我家蓉儿。”瞧着真儿的那眼神,似乎对这骆大小姐有几分好感,林夫人有些犹豫,还是不要将骆大小姐引进府中为妙,省得到时候一来二去的有了感情,自己要给真儿议亲的时候,他吵着要娶骆大小姐,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不是骆大小姐不好,主要是她的身世也太寒酸了些。林夫人偷偷打量着相宜,虽然说那神情气度还算有些大家气息,眉目疏朗落落大方,可毕竟她都跟骆家一刀两断了——即便不了断,广陵骆家早就不是往日的骆家,未必配得上林家。

    “相宜,你怎么不住到林府?”从林府用过晚饭出来,还没走到马车旁边,宝柱便急急忙忙的问她:“有人照顾你,我们也更放心些。”

    “我有两个妈妈,两个嫂子,还有一个贴身丫鬟照顾着,难道还会照顾不周全?”相宜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连翘:“宝柱表哥,你没见连翘嘴上都能挂油壶了?”

    连翘嘟着嘴道:“现在我们家姑娘总算是住了出来,逍遥自在,用不着见人就行礼,时时低声下气,舒舒服服过日子不好,一定要看人脸色?别看林知府一家人好,可再好的人家,住得久了,省不得有麻烦事儿,到时候受气的还不是我们家姑娘?”

    嘉懋在旁边点头:“相宜,你这个丫鬟是个聪明伶俐的,倒是想得远。”

    “我觉得宜姐姐想得对。”秋华细声细气道:“与其住到别人屋檐下头,时时要曲意奉承旁人,不如做那天上的白燕,想到哪里便到哪里,过得自由自在。”

    相宜笑道:“秋华妹妹与我想得一样。”

    宝柱见众人都不赞成相宜住到林府,倒也不坚持,只是讪讪道:“你务必要保重自己。”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秋夜一片静谧,秋虫在草地里啾啾的鸣叫着,让这静夜显得多了些热闹气息。

    一轮下弦月挂在天际,淡淡的黄色外沿有一层猩红,若有若无,极为朦胧。小院子里的树下站着一个人,正背着手在身后抬头望月,而他的眼睛,却不住的往一间屋子看过去。

    屋子们没有打开,暖黄的灯光照得纱窗一团糊糊的影子,似乎有人正在窗前坐着,一只手托着腮在凝神想着心事。忽然间,那门“吱呀”一声开了,树下那人唬了一跳,悄悄朝树边挪了挪身子,就见着连翘从里边走了出来,手里拎着着一块帕子,笔直的坠了下来,不住的颤巍巍的晃动。

    “哥哥。”身后传来春华的喊声,嘉懋吃了一惊,转过脸去,淡淡的红晕在脸上散开,亏得这朦胧的月色,隐藏了他那份尴尬与不安。

    “春华,你怎么没声没息的到了我身后,故意想吓我?”嘉懋假意板脸:“你越大越顽皮了,怎么就没一点淑女的样子!”

    春华朝他扮了个鬼脸:“我这阵子可不想做淑女,要做淑女也得等到我及笄以后再说!现在就规规矩矩的了,多没意思!”她望了望嘉懋,脸上浮现出疑惑神色来:“哥哥,你傻站在这里作甚?现儿快亥时了,也该准备歇息了。”

    嘉懋哼哼唧唧道:“我等着宝柱沐浴出来,好去洗洗,现儿还有时间,到院子里站站。”

    春华狐疑的瞧了嘉懋一眼,穷追不舍:“那你方才看什么出神呢?我走到你身后都没发现!”她瞧了瞧前边那扇半开的门,忽然醒悟过来:“哥哥,你在看宜妹妹屋子那边,是不是?”

    嘉懋大窘,转过头去低低道:“才没有,就你胡说!”

    “你骗谁呢?”春华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笑容:“哥哥,我觉得你对宜妹妹格外的好!今年过年从广陵回来,你就惦记上她了,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嘉懋心中有几分吃惊,春华只不过七岁的人,纸币相宜年纪略大些,如何就说起了这男女之事?也太早慧了些!他伸手揪了揪春华的耳朵:“小小年纪就爱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情?”

    春华脑袋一偏,从嘉懋的手里挣脱出来,站到一旁嗤嗤笑道:“哥哥,你这是心虚么?我说的惦记,只是说你在讲她当自己的妹子一般看,我觉得你对宜妹妹,就如对我与冬华一般好,什么事情都惦记着她!”春华伸出手指来一一数着:“听说你过年送了宜妹妹哆罗呢的斗篷,听宝柱哥哥说你又送了她琉璃绣球灯与璎珞,现儿她到华阳来了,你便撺掇着秋华妹妹过来与她一道开铺子……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很惦记宜妹妹?”

    “我明白了,你是嫌我送你的东西少了不成?”嘉懋瞪着眼睛望向了春华,朝她摆了摆手:“快莫要胡说!咱们兄妹之间随便说说还好,万一说出去了,由不得毁了宜妹妹的清誉!现在咱们年纪还小,胡说八道旁人也只当小孩子的玩笑话儿,再过得几年,若是被人听见了,只怕见风便是雨了。”

    春华摸了摸乌溜溜的头发,朝嘉懋皱了皱鼻子:“哥哥,我在逗你玩儿呢,瞧你那着急模样!我只不过是见着我那贴身的丫鬟银花,被母亲指给小厮以后,现儿做什么事情都在想着那个人,每天给他做衣裳绣手帕子的,对他实在是好,我瞧着跟哥哥你对宜妹妹一般!”她兴致勃勃的靠近了嘉懋几分,踮起脚尖到他耳边轻声道:“要是宜妹妹能做我大嫂,那才好呢,都是熟悉的人,再合适也不过了!”

    嘉懋目瞪口呆的望着春华,就见她小小的身子跑得飞快,一眨眼便到了走廊那边,推开一扇房门,蹦蹦跳跳的闪了进去,只剩下她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春华怎么了?这般开心?”宝柱拎着衣裳从净房那边走了过来,刚刚好见着嘉懋与春华在树下打闹,笑着走了过来:“这么好笑的事情,你也不说出来让我听听?”

    “没什么,你也知道春华速来就是这般疯疯癫癫的。”嘉懋拍了拍宝柱的肩膀:“你沐浴怎么要这么长时间,害得我好等!”

    相宜坐在窗前,透过那稀疏的纱窗,能见着外边影影绰绰的几个身子。

    方才也不知道春华与嘉懋说了些什么,忽然间就这般笑了起来,这笑声传到相宜耳朵里边,完全变了一种心情。

    她如溺水的人,想要伸手抓住浮木,可又觉得自己看不到任何希望。那块浮木就在她旁边不远,她却怎么也够不着,就见滔滔巨浪里那一点点影子忽上忽下,让她既生出希望,又有一种绝望。

    “姑娘,快些净面,准备歇息。”连翘端了水盆进来,脸上带着欢快的笑容:“明日将货物全部清理了以后,咱们的铺面就可以重新修缮了!我方才见着陪表少爷与容家的少爷小姐们过来的那位管事,听他说,容大少爷已经准备好修缮铺面的银子,咱们省些银子了。”

    相宜没有吱声,听着连翘说得兴高采烈,心中那种感觉越发的深了。

    嘉懋怎么与前世大不相同了?前世的嘉懋,虽然也是这般温柔,可从来不会拂逆长辈的意思。这次他从江陵跑出来,容老太爷与容老夫人又怎么会准许?只怕是嘉懋自己坚持要过来,容大奶奶没得法子,这才去替他说情的。

    由连翘服侍着睡了下去,相宜捏了捏拳头,心中有几分沮丧,杨二奶奶那时候转述容大奶奶的话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宫中太后娘娘来了懿旨,叮嘱容家长孙的亲事切莫要任意为之,由她老人家亲自来赐婚。”

    这话说得委婉,理由也很充分,可相宜那时候听了面如死灰,只觉天旋地转,想死的心都有。杨二奶奶见她容色狼狈,细细劝她:“骆家本以式微,我不过是见着你与嘉懋从小便有些情分,这才大着胆子提了这事,只盼你能嫁到容家去享福,可没想到江陵容家现儿不比往常,便是我们杨家见了都少不得要礼让几分,你便别再惦记嘉懋了,长宁侯府的长孙媳定然不会是从广陵骆家里走出去的。。”

    相宜紧紧的抓住了身下的被褥,现在已经入秋,不再是垫着凉席,身下的床褥很是柔软,在手中慢慢一搓,便成了一团,犹如她的心,皱巴巴的再也展不开。

    第二日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春华提议去华阳的凤凰山转转:“都说那边风景好,我上次还跟二婶娘说要她带我们来凤凰山玩,今日总算是得了机会,不如借此机会去秋游。”

    提到游玩两个字,宝柱总是很高兴的,他马上赞成:“好好好,咱们一道去秋日登山。现在是八月末了,很快到重阳节,咱们提前陪着相宜过了节再说。”

    相宜有几分为难,铺子里头还在清货,她想在这里瞧着看看情况。春华拉住了她的手不放:“宜妹妹,难道你不该尽地主之谊?”

    秦妈妈在旁边笑道:“姑娘,你去罢,这里有我与刘妈妈翠芝他们呢,方嫂与连翘陪着你去登山便是了。”

    当下就这般说定,三辆马车载满了人,往华阳城郊外的凤凰山驶了去。

    今日天气好,凤凰山游人如织,到了山下就见停着不少软轿马车,红男绿女到处可见。有些是全家一道出来游秋,大大小小,脸上都是笑容,还有些人手中拿着几枝早菊,殷勤的跟在一些女子身边,不住的与她们调笑。

    “姑娘,这些人可真是不要脸!”连翘望着那些人,气愤愤道:“怎么跑到这里来打情骂俏的来了?”

    “连翘,你年纪小小,就会盯着这些看!”方嫂哈哈一笑:“人家难得出来见一次面,趁机说说笑笑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又如何看不顺眼了?”

    连翘气嘟嘟道:“我看了还没什么,以前在家里干活的时候,没少见着那些人在草垛子那边搂搂抱抱的,可现在咱们是带着姑娘出来游秋的,给她看了这些去,多不好。”

    方嫂瞥了一眼走在前边的相宜,拉了拉连翘的手:“多嘴多舌!”

    相宜与春华秋华走在一处,旁边还跟着宝柱与嘉懋,方嫂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位容大少爷,不时的在往自家姑娘身上瞟。

    不过是个□□岁的孩子,难道就已经开了情窦?方嫂有些疑心,这般年纪小小就有了别样的情思,这位容大少爷与旁人可真不一样——或许也只是自己想得太多,方嫂摇了摇头,年纪摆着在那里,怎么能胡乱猜测!

    只不过小时候的情分里边或许能生出以后的姻缘来,方嫂瞅了瞅走在前边的相宜,又看了看嘉懋,只觉得两人相配得很,不由得微微的笑了起来,要是这两人以后能成一对,那也该是美满了。

    “让开,让开!”身后传来一阵高声的喊叫,就见一匹高头大马正奔着往这边来了,马蹄声阵阵就如擂鼓一般,踏得人心惊肉跳,灰尘跟着那匹马飞扬着,随风往人的脸上扑了过来,顷刻间路上的行人眼睛前边灰蒙蒙的一片。

    “快闪开!”路人纷纷惊呼着往两边躲闪了去,唯恐那马会踏到自己身上,中间的人往旁边挤,人挤着人,好像要把旁边的人挤到山崖下边去一般。

    相宜本来正与春华秋华在说笑,忽然间人流就往她这边推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旁边伸出一双手来拉住了她,耳边有一阵温热的气息:“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