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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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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思豪和他目光交对,心想:“郑盟主已然亡故,他们之间会谈的内容,此刻还不是凭他一张嘴么,仅这一份书简也证明不了什么,连小小点苍派中都有夏增辉这样的人物潜藏着,鬼雾系统的厉害程度,已然远远超过了预期,更何况泰山二老的例子在先,少林派名望再大,有几分靠得住可也难说,人心叵测,还是要多加一份小心。.”鼻中轻轻“嗯”了一声,说道:“皇上的意思,是对聚豪阁或收或剿,平定就成,聚豪阁实力雄厚,打起來只恐两败俱伤,苦的还不是黎民百姓,若能与之和解自然再好不过,既是上人和郑伯伯有约在先,由您來主持和谈,相信必能顺风顺水,马到功成。”

    小山上人欣然道:“好,好,郑盟主果然沒有看错人。”说着啪啪击掌,从常思豪所坐的树椅后方转过一僧一道两个人來,那僧人眉长眼大,体格精壮,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左右,道人瘦小清矍,脸色苍白,鼻子头红红的,鹤发雪须,满脸皱纹,少说也有七十了,

    常思豪听步音是从近处启动,显然二人已在身后待了很久,自己竟未能觉察出呼吸声贴近,可见他们一身功力都是不浅,

    小山上人介绍道:“这位道长便是武当掌门‘若遗真人’陆荒桥陆道长,又号‘挂枝子’,这位是老衲的师弟小林宗擎。”常思豪起身各施一礼,陆荒桥按手示意,在居中的桃树椅上坐了,小林宗擎则走过去侍立在师兄身侧,小山上人回头略瞧,那留长须的中年仆人打个愣神,随即会意,离开片刻回來,又替陆荒桥添了个茶杯,

    陆荒桥肘拄桃枝扶手,侧身子打量着常思豪,说道:“贫道听上人讲京师见闻,对常少剑很是好奇,今日一见,果然形仪魁伟、器宇轩昂。”常思豪见他话虽客气,可语态身姿却又透着审视挑衅的意味,便即一笑道:“老剑客夸奖了,听闻武当道门真功驻颜有术,能令人返老还童,在下眼拙,一时倒沒看出來。”

    一言出口,小小庭院内登时鸦雀无声,

    陆荒桥与常思豪对视许久,脸上皱起笑意:“江湖传闻,虚无飘渺,又有几分可信呢。”随之缓缓调正了身姿:“真言难得,有消息称百剑盟总坛血案别有隐情,不过凭常少剑方才这句话,足以说明一切,不管别人对你这盟主之位如何看法,我武当派先自承认了。”

    常思豪笑道:“承蒙老剑客看得起,否则这院子,在下恐怕是不大好出了哩。”这“不好出”,一是说面子过不去,二是说人身有危险,话里隐露锋芒,指出他们在人背后现身,带有强烈的威胁性和攻击性,与前辈的身份大不相称,

    陆荒桥老眼眯眨成线,微笑道:“难说。”

    这“难说”二字,既可解为“动不动手”难说,也可解为“出不出得去”难说,模棱两可,倒是对得恰到好处,常思豪在他目光里淡静地一笑,心里明白,有些事不是难说,而是不便明说罢了,总坛血案诸剑俱亡,连九大剑家属都一个不剩,小晴又在年会上闹过一场,最终虽沒露馅,又岂能不让人怀疑,这两大派的当家人都不白给,此刻的妥协克制,多半是在审时度势之下,暂时拿自己当顺毛驴梳笼一下而已,看來官场上禹步趋艰,眼前这江湖路,看來也是越发难走了,

    小山上人将话題拉回道:“和谈之事,郑盟主与老衲商量了很久,眉目初定,沒想到计划不如变化,百剑盟出了事情,沈绿也身死东厂,聚豪阁由朱情、江晚二人统御,本來也还好说,可是如今西凉大剑和推梦老人重出江湖,形势可就大不一样了,燕凌云与老衲平辈,且还好说,论年龄资历,游老剑客却还要高上许多,这样一來,老衲说出的话,未免又要打几分折扣。”

    常思豪道:“我与游老剑客他们打过照面,看他们也并非是蛮横之人,咱们一切就事论事,据理讲理就是,上人又何必担心这些。”

    陆荒桥叹道:“君子人不蛮横,专认死理,说白了,只要他们认为是对的,不论风吹雨打、电闪雷鸣、牛拉马拽,地裂天崩,是一定要舍了身、忘了命去做的,这个,就叫作‘士心’,自古士多为知己而死,更愿为殉道而亡,恕老道直言,百剑盟中原來有很多人,也是如此啊。”

    常思豪默然,诚如陆老所言,朱情和江晚那种对自身信念的坚持,和郑盟主的剑家宏愿一样,在外人看來大概都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守,背后那殉道般付出的时间与生命,在别人眼中,泰半也都是无谓可笑的牺牲,正邪善恶或可以阵营标确、泾渭分明,而今面对的,却是一个对错难言的困境,就像江晚无法说服自己一样,自己又如何能得到对方的认同,

    一片静默中,小山上人道:“不能晓之以理,有些时候,就要动之以情了,说回來,此事还要落在常盟主身上。”

    常思豪一愣:“这话怎么说。”

    小山上人笑道:“盟主怎还明知故问呢,游老剑客当年号称‘横笛不似人间客’,为人潇洒不羁,为何却年纪轻轻幽隐于洞庭。”

    常思豪心想他隐不隐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一时更是摸不着头脑,

    小山上人见如此提示他仍不明白,稍感纳闷,随即拍额笑道:“唉,怪老衲糊涂,这江湖中上一代的旧事,腐沉多年,原非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听的,大概秦老施主也未曾讲过,常盟主不知,也就不足为奇了。”

    陆荒桥摇头而叹道:“上人腐沉这二字,用得太令人伤感了,昔年的江湖英杰倍出,人才济济,何等辉煌,那才称得上是云霞蒸蔚、龙走凤飞,哪像现如今蛇蝎遍地,处处豺狼,几只山猫野兽抄些坟头黄纸,糊面侠义大旗,招些孤魂野鬼,揽些地痞泼皮,便也做得一方主宰,成就一派势力,说來真是令故人齿冷,侠骨生悲呀,想当年我太师爷那会……”

    小山上人知道“想当年我太师爷如何如何”是他口头禅,说起來就沒个完,忙冲常思豪呵呵一笑打断接过來:“陆老这话是极端了些,不过确然如此,昔年的江湖,侠义之士有如过江之鲫,身份够得上剑客的也有数千之多,可谓洋洋大观,那时的游老剑客年轻潇洒,文武双全,与江南的萧郁拾烟、山西的秦酿海并世齐名,乃是武林中著名的美男子。”

    陆荒桥接过來道:“游老当年玉笛染尽洞庭碧,剑啸君山天下轻,确是江湖超品人物,萧郁拾烟当年以剑称雄,论起來,就算是百剑盟里也沒几人赶得上他,与游老并称倒还勉强,秦酿海可就要逊色一截了,常盟主莫怪老道讨人嫌,你家这祖太爷子当年在武林雄风会上贺号‘万里刀横’,也算是俗中佼佼,不过论功夫也仅止步于剑客之境,论经营手段,比他儿子秦浪川还要差上一层,说他与游老并世倒也不差,但要说齐名,可就稍有些牵强了。”

    常思豪道:“是,是,连我盟的徐老剑客都很推许游老,别人就更不须提。”

    小山上人一笑,继续道:“据说与长孙笑迟一同归隐那位水颜香姑娘,生得天姿国色,可称当世第一,老衲无缘得见,无法置评,不过在当年來说,那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便是天山派的‘研云仙子’王美尼了,据说这研云仙子儿时,原名本是女字偏旁的‘妮’,越长越大,人也出落得越发漂亮,父母怕她红颜薄命,便将妮字,改成了尼姑的尼。”陆荒桥点头:“改名换字原属笑谈,不过她经此一改之后,果然健康长寿,倒也算得一奇。”

    常思豪心想这二人上了年纪,脑子毕竟不清不楚,怎么一说起陈年旧事,就东拐西窜的不着边际了,又觉这两大掌门总不至于如此糊涂,当下插言问道:“莫非这王美尼与游老剑客的退隐有什么关系。”

    小山上人笑道:“有啊,大大有关,游老当年对研云仙子十分倾慕,那时赶上天山、崆峒等九门十三派共剿白莲教,二十二路英雄上庐山,于是他便也参与其中,加入了战团,一则为武林正派出力,二來也是为了维护研云仙子的周全,却发现,秦酿海和萧郁拾烟早也到了,二人都是同怀此心,后來汉阳峰顶一场血战,白莲教大败亏输,小明王、三圣母伏诛,白莲十四剑雄身首异处,正道可算大获全胜,当时统计战场情况,秦酿海为救研云仙子伤了一臂,萧郁拾烟杀敌最多,游胜闲手刃小明王,功劳最大,三个人可说是不分轩轾,沒想到,研云仙子却在此役中,遇见并喜欢上了一位有妇之夫,那便是蜀中唐门的主人,唐将飞。”

    常思豪一听蜀中唐门四字,眼睛略有发直,

    小山上人笑道:“常盟主想必已经明白了,不错,这研云仙子,就是至今仍健在的唐太夫人。”

    常思豪立刻懂了他之前所言之意,道:“秦家与唐门有姻亲,而游老剑客与唐太姥姥又有旧缘,所以上人的意思,是让在下去求助于唐门,请唐太姥姥出头,劝说游老剑客罢手。”

    “正是。”小山上人道:“当年得知研云仙子心有所属,秦酿海哈哈一笑,告辞回了山西,另结良缘,娶妻生子,萧郁拾烟不依不饶,闹出很多事情,后來又引发了与唐门一场大火并,搞得双方元气大伤,萧府也就此衰落下去,此间种种,纷繁复杂,与今日之事无关,也不必多说了,总之这两位或舍或恨,算是搁下了这份肚肠,只有游老剑客推梦江湖,默默归隐洞庭,在洗涛庐内一待数十年,向未移情,如果唐太夫人能够出一次面,或写一封书信劝阻,想必大有效用。”

    常思豪瞅着他,侧目又瞧瞧陆荒桥,心中暗生不快,寻思你们一僧一道两个出家人,偏偏想出这么个馊主意,那唐太姥姥的面我都沒见过,如何能请得动人家,而且这又涉及到几十年前的情事,我到人家里去讲那陈芝麻烂谷子,就算老太太无所谓,唐门的人岂不反感,

    小山上人察颜观色道:“常盟主为难,老衲深表理解,确实研云仙子年轻时脾气便不大好,嫁给唐将飞之后,性格更是古怪,经历过与萧府一战,她带着三个孙子隐逸起來,连消息也少见闻于江湖了,不过她对秦家,一向还是很给脸面的,之所以会让两个孙子都娶了秦家的女孩,想來也是记着酿海公替她挡那一刀的情份,说明不管怎样古怪生冷,她还是有重情重义的一面,此事总有成功的可能,再则隔辈人好说话,还望常盟主以大局为重,万勿推辞。”

    常思豪道:“上人这话也有道理,不过我这次是奉圣命南下,要去广东,中途改道四川,恐不合适。”

    小山上人摇头一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一切还当审时度势而行,盟主这话不是推辞,也是推辞了。”手往身后一领:“老衲这位小林师弟,一直在福建莆田林泉院客座授徒,也经常到四川、云贵、江西、两广等地弘法交流,此次他刚从南方归來不久,对海寇复兴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师弟,你來和盟主说说。”小林宗擎合十道:“是。”向常思豪道:“常盟主,那曾一本聚众虽多,奈何粮草不凑,难以支撑久战,前些时打下县城,也是为了劫粮过年,闻官军來剿,已经觅地潜藏,俞老将军现在那边每日里捕风捉影,盟主纵然过去,恐怕也是无事安闲。”

    常思豪心想:“他这话倒和驿馆中的信使所言颇合,看來广州的情况还真算是比较乐观。”

    小山上人又歉然补充:“聚豪阁方面有古田重兵在手,随时有爆发的可能,此事已非江湖恩怨,而是变成了一件军国大事,真要闹将起來,官军必然插手,此事绝难收场,这只怕是郑盟主都始料未及的,然聚豪阁毕竟根在江湖,所以老衲以为,还要尽量把这事压将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为上策,本來主持调停,是老衲答应郑盟主在先,然恐力有不逮,便到武当又约上了陆道长,我二人商量多日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本该亲自去走一趟拜求唐太夫人,然而我们这一僧一道毕竟是方外之人,就恐说之不成,反而误了大事。”

    常思豪暗自琢磨:请唐太姥姥这主意虽馊,仔细想來,却是把军国事当做了江湖事,又把江湖事转成了感情事,周旋得当,或能举重若轻,化险为夷,不失为一招妙手,忙道:“上人这话说远了,您两位是为我们大家着想,如此为难,倒让我们过意不去了,既然这法子有可能不动刀枪地平息一切,那么常某自当倾尽全力,将其促成。”

    小山上人展颜喜道:“一切全仰仗常盟主了。”点手唤人,身后那长须仆人下去片刻,只听得木鞋底轻磕地面的托托声传近,有侍女端盘送酒,将一样样荦素菜肴传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