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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路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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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陈府出來,常思豪回头瞧瞧门上那副“家中人都在,有事莫敲门”的对联,一时怔怔发愣,

    礼品往外一推,“咣当”一声,大门又复合上,门人连声告别也沒有,果然上下一体,全部“懒得理你”,

    常思豪瞧这胡同清静,左右无人,便拉了冯保到墙边背风处,低声询问:“以您和他以往的接触來看,他是真的对事不对人,还是在担心倒徐之计不可行呢。.”

    冯保凝目道:“官场上对人就是对事,对事即是对人,岂有那般泾渭分明的道理,陈阁老当初在裕邸做讲官,行事独往独來,不结朋党,入阁后也是老样子,脾气谁也摸不大透,这一两年來,他看不惯徐阶作为,与之磨擦越來越多,什么对事对人的,其实早已沒了分别,可若是他觉得计不可行才借口相拒,那咱们倒真该小心了,严嵩当初便是因为儿子严世蕃的事情倒了台,徐阁老策划了倒严行动,心里对此类事情必然大有慎戒,戚大人的手下接连出事,就说明了一些问題,此处看似是徐阶痛脚,其实却可能是他们最重的一道关防,在未能掌握实据之前,咱们的出手,是否稍嫌急了一些呢。”

    常思豪摇头:“机会是等不來的,只有动起來才能找到破绽,目今咱们重在联合,把人拉过來一分,将來阻力就少一分。”冯保道:“照说这几人中,他是最容易拉过來的,结果却变成这样,这接下來的计划,可都要打乱了。”常思豪又向陈府门楼望望,道:“无妨,沒有韭菜花,照吃酸菜粉,以陈阁老这性子,跟徐阶还有的仗打,虽然拉不进咱的阵营,却也能算得上一枝岔路之兵,咱们依然按计行事便是。”冯保忙拉住道:“那哪成啊,咱们这计划是一环套一环,不挟陈阁老之威,如何压得住张居正,戚大人他们毕竟属于下级,说出话來力度不够啊。”

    常思豪直目思忖片刻,说道:“那就把他也放下,先找李春芳。”冯保摇头:“这也不成,李阁老向惟徐阶马首是瞻,纵得陈、张二阁老齐齐胁迫,他也未必能轻易就范,如今这两位阁老都沒了着落,仅凭你我二人,如何说得动他。”常思豪皱眉道:“瞻前顾后,自心困自身,还能干成什么,咱们瞧瞧情况、探探口风,应机而动就是。”当下吩咐程连安回侯府向戚、刘二人通报此事,告诉他们计划有变,稍安勿躁,自与冯保上轿登程,

    出了胡同刚入大道,迎面刘金吾匹马驰來,见轿滚鞍而下,

    前面的轿夫们停了脚步,常思豪撩起侧帘來,看见是他,微微一怔,程连安也不走了,刘金吾凑近低道:“出事了。”常思豪眉尖一挑,听他语气心知肯定不是好事,刘金吾道:“皇上召您和俞大人、戚大人进宫,很急,戚大人已经去了。”此时后轿并來,冯保也把轿帘撩起:“怎么回事。”刘金吾又说了一遍,左右顾盼着道:“你们说,是不是徐阁老先动手了。”冯保摇头:“这连初五都沒过……”刘金吾道:“咳,他还管什么初一十五,说不定是最近这一阵咱们接触频密,让他给察觉了,來个先下手为强。”常思豪眼神一冷:“不要慌,他既是老谋深算之人,不看准时机不会轻易下手,戚大人和俞大人暂无把柄在他手里,怕者何來,你我又不是作贼,岂可如此心虚,自乱阵脚。”刘金吾凝目片刻,点点头:“您说怎么办。”

    常思豪将轿帘一放:“看看情况再说,走。”

    來到宫中,只见俞大猷和戚继光都在朝房候着,俞大猷面色如常,也不像是喝过酒的样子,询问之下,都说不知皇上有何要事,内侍将云中侯已到的消息传进,不多时又出來宣旨召见,常思豪随之來至养心殿内,往上施礼,隆庆拉了他腕子道:“贤弟,可知我皇兄去了哪里。”

    常思豪心中暗奇,道:“他携水颜香退隐江湖了,具体去向,恐怕沒人知道。”只见隆庆脸色一苦,忙又问:“出了什么事。”隆庆回到桌案边抄起张纸简递过:“这是南方的军报,说是广东又有海贼出现,而且水陆结合,估略总体上会有四五万人,规模之大,远超以往历年的倭寇联军,他们就趁年前这几天各处守军疏于防备,打破了一个县后悄然而撤,显然是在作进攻的试演,更大的行动,只怕还在后边。”

    常思豪低头看着纸简,却一个字也沒入眼去,琢磨:“有海贼,你问长孙笑迟干什么,莫非这股海贼也和韦银豹的古田义军一样,都属于聚豪阁的旗下,不能,照时间推算,他们发动攻击之时,朱情一伙都在京师,起义是件大事,总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盲目行动。”

    这时隆庆道:“荣华已经将相关情事都呈报上來了,这伙海贼的头领叫曾一本,虽为海贼,在陆上却也颇擅用兵,现在两广兵马加起來不足万人,而且较为分散,此贼來势汹大,情况不容乐观啊。”

    常思豪道:“俞、戚两位大人在南方抗倭多年,经验丰富,把他们派过去只要用兵得当,想來以少胜多也并非沒有可能,皇上何必如此忧虑。”

    隆庆道:“东厂立春宴会上发生的事,荣华已报与我知了,贤弟亲身经历,应该比我更清楚,皇兄一去,聚豪阁已成脱控状态,那些人都是武林高手,俞、戚两位将军一面排兵运筹,一面还要防备他们行刺,这仗如何打得赢。”常思豪当时便明白了:必是沈绿之死让他嗅出气息,认为自己与聚豪阁方面已然势不两立,刚才这番话哪是担心两位将军,正是引自己主动请缨,去对付聚豪阁,嘿,长孙笑迟这聪明人早早躲了清净,能使唤的可不就剩自己了么,一笑道:“皇上不必忧虑,此事解决起來容易之极。”隆庆面露喜色:“哦。”常思豪道:“徐阁老家中三子徐瑛,刀马纯熟,智勇过人,而且聚豪阁主要骨干,都是徐家奴才,相信以三公子之威望,到得江南,必定镇肃一方,使得两位将军可以放心破贼。”隆庆笑容苦了一苦,道:“贤弟,这般时候,你还说笑。”

    常思豪呵呵一笑,改容道:“皇上,有些话,臣不知当说不当说。”隆庆见他变得严肃起來,微微一愣,忽然猜到什么似的,伸手一拦:“皇兄既已隐遁,徐阁老又无异动,他与南方之事,不提也罢。”不料常思豪却道:“我要说的与徐阁老无关。”

    隆庆看了看他,展袖示意道:“讲。”

    常思豪挑起目光:“皇上,您是读过大书的人,请问自古以來,百姓为何要起义造反。”隆庆一听这话,脸色也凝重了下來,思忖片刻,缓缓道:“或官逼民反,或贫富不均。”常思豪道:“说得好,不管是叫义军还是叫反军,总之是国家叛逆,若是有口饭吃,谁会來干这掉头的买卖,您在宫中,怕不了解情况,如今南方多年防倭封海使渔民无鱼可打,豪绅圈地使农家无田可耕,这些渔民、农民闲下來饿着肚子,有人登高一呼,发粮给米,他们岂不相从。”跟着一五一十,把江晚和自己说过的南方情况讲述一遍,

    隆庆听罢手扶椅背缓缓而坐,良久无语,

    常思豪道:“如今鞑靼、瓦剌、土蛮、西藏各处强敌环伺,都在等待机会,盼着大明内乱,聚豪阁不同于寻常反贼,朝廷还当尽量安抚,若能讲清道理,说明利害,将他们招纳过來,则江南半壁皆安,外族无机可乘,九边形势也能缓和不少,其实他们处在蛮荒之地,无非是缺乏生活物资,俺答多年要求封贡开市,用马匹换些铁锅茶叶,大家互取所需,又有何不可,说句实话,咱们处处以天朝大国自命,说什么礼仪之邦,人家便不是娘生爹养,就沒有礼仪伦常,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依我看以地域、民族划分人群,相互歧视攻击,皆不可取,莫如相互尊重,多作交流,融合文化,各展所长为好。”

    隆庆叹道:“你这些话,与当初高阁老所言颇合,句句在理,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你我作如是想,百官不如是想,百官作如是想,百姓岂作如是想,纵我大明上下皆如是想,鞑靼、瓦剌这些外族又怎会与咱们一同此心。”

    常思豪心头微动,忖道:“原來高拱也对他说过这些,是了,高拱与郑盟主志同道合,自是对推行剑家宗义不遗余力,可惜他被徐党攻讦,挤出了朝堂,否则倒真可成我之强援。”

    想到这些有胆有识的国士或走过亡,他禁不住心头血热,恳切道:“以前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有些事不试着做,就不知道结果如何,我当初只是个小伙头军,只知道砍一天敌人,就有一天肉吃,可是接触人多了,慢慢的也就明白了很多道理,外族杀咱们,咱们又杀外族,杀來杀去沒头沒尾,多少钱财性命都浪费了,刀枪剑戟砍不倒一个民族,真正能服人的,是思想,是人心,只要能设身处地、以心换心,将人之所想变为我之所想,将我之所想,也都传播给人,那么人就是我,我就是人,天下皆我,岂非万众一心。”

    隆庆听得双睛透亮,起身一把抓了他手道:“贤弟,沒想到你有如此见识。”

    常思豪倒被他吓了一跳,忙道:“见识不敢当,只是一点小想法而已。”

    隆庆笑道:“不是小想法,这才是大战略,此伐心之道,即不战之兵,乃是上策中的上策呀。”

    常思豪一愣,心想我说的是“换心”,怎么到你这儿却成了“伐心”了,刚要说话,隆庆拍着他手背续道:“不过,开海封贡之事,干系重大,须得经百官议后再定,咱们火燎眉毛,还得先顾眼前,曾一本这伙海贼规模不小,若能将他们一举平定,也能对其它各处有所震慑,古田方面原就蠢蠢欲动,此次曾一本犯广州,韦银豹说不定会借机举事,这一方又不可不防。”

    常思豪点头:“是。”

    隆庆道:“张阁老和朕商量过了,他建议分兵两路,让戚大人赴广东,讨曾一本,让俞老将军归广西,以防古田,朕觉得还是比较稳妥的,但是对聚豪阁事,又不能不有所担心,所以有意请贤弟随俞老将军督军同去,沿路探一探聚豪阁的虚实,若得其便,就与老将军或收或剿,将其收伏平灭,以绝后患,不知贤弟可方便么。”